中山城,与其说是后燕国都,不如说是一座苦心修建的军事要塞。后燕皇帝慕容垂一生戎马,几番跌宕,年近花甲方才复国立业,得登大宝,自迁都中山以来,更是夙夜勤政、宵旰忧劳,数年之间趁东晋陷于门阀内乱,西燕忙于攻略漠北,不声不响地向南出兵,先后攻占司州上洛、南阳一带,同时稳据燕国故土——关东冀州,青州等地,若非西燕用兵西北之际也一直不敢放松东线军防,则后燕如今的版图早已掠过潼关,涵盖关中雍州了。
如今这后燕的开国皇帝正在中山皇宫的寝殿之内闭目休憩,枕边尤垒着厚厚一叠奏折。
宫门外人头攒动,却一声咳喘不闻,皆是怕惊扰到了这暮年帝王难得的午休。还是为首的太子慕容宝来来回回踱步许久,实在忍不住地悄声对内侍总管问道:“父皇何时会醒?”
内侍总管忙摆了摆手:“皇上这些日都睡不安枕,如今服了药好容易才能安神定心地小憩片刻,各位殿下,各位大人,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啊。”
给慕容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冲进去叫他爹起床——当日他在长安城中屡次对其弟慕容熙下手之事早已传回中山,加上最后也没把弟弟带回中山,惹地慕容垂龙颜大怒,险些废了储君之位,这一年来过的简直是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再捻虎须了。
一直紧跟其后的赵王慕容麟作绛纱武袍打扮,一身彪悍的武将气息,狭长凤眼精光毕露,勃勃英气之余亦显咄咄逼人,他拉了拉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皇兄,北凉使者已经来了数日,父皇一直避而不见,总不会是真惧了西边那个小白脸儿,不敢收留沮渠蒙逊了吧!”
慕容宝赶忙嘘了一声,拿自己这个一贯胆大妄为的弟弟很是无奈——早年前燕未亡之时慕容垂叛逃前秦投靠苻坚,当年才十几岁的慕容麟为求自保就曾向当时的燕帝慕容暐(注1)告过密;后来他的嫡亲大哥慕容令中了前秦丞相王猛的金刀计而逃回前燕,得知上当后欲起兵偷袭龙城也是这慕容麟再次向慕容儁告发,以至长兄事败而惨死——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垂一直对这屡次出卖父兄的庶子极其厌恶,虽还不忍心杀他却也一直将他投闲置散。直到后来苻坚淝水战败,中原大乱群雄并起,慕容垂起兵复国,慕容麟这才凭着一身武技,随着慕容垂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军功,这才逐渐得以重用,乃至晋封为赵王。
慕容宝知道这不比他小一两岁的弟弟虽然作战勇猛,但却莽撞贪利,又早失君心——慕容垂会利用他打天下,但绝不会立这么个忤逆子为储君——对他而言,慕容麟就算手握军权,却也比仗着父母之爱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慕容熙安全的多!所以也很肯笼络赵王,两人在暗中同气连枝,结为一党。他小声答道:“据闻沮渠蒙逊得罪过慕容冲,现在苻坚和慕容永都要讨伐他,他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要投靠父皇。孤当然也希望父皇能与北凉结盟而与西燕反目——”
他虽把话咽了半句,但慕容麟笑嘻嘻地接道:“一旦两燕关系破裂,重启战端,还在长安为质的慕容熙肯定岌岌可危了。”一直扶持太子的老臣段崇忽然急急地咳嗽数声,两兄弟抬眼望去,却见一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在侍婢簇拥之下扶摇而来,正是慕容熙的生母段元妃,因她深受君宠又实掌后宫,时人多以小段后称之。
一时众人尽皆行礼,唯太子慕容宝只略欠了欠身,嘴里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姨娘”。小段后顿时微觉难堪,她是当年慕容垂的正室大段后的亲妹,算起来,太子慕容宝的确该叫她一声“姨娘”,但是如今她统率六宫,形同皇后,太子却依然故意不以嫡母相称,确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慕容麟但笑不语,段崇与她同出一门也不好说话,其余众臣更是当做没听到,正在尴尬之际,忽闻寝殿之内传来更衣之声,随即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在外面等什么?进来罢!”
众人低垂着头,鱼贯入内。
小段后款款上前,先将自己亲自煎煮的安神茶奉予慕容垂,一面微笑道:“今日瞧皇上气色红润,倒比昨日更加好了。”
慕容垂饮毕阖目,又养了片刻的神,方才觉得精气回归,因而睁开眼冲她略点了点头,和声道:“是你伺候有功。”言毕转向慕容宝,语气陡转:“你肯在外头候上大半个时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急赶上奏了?”
慕容宝连忙跳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乃为北凉使臣而来——张掖虽小却地处要冲,既然沮渠蒙逊愿向后燕称臣,接纳他就等于在关中与西凉之地插进了一支楔子,他们有所异动之前就不得不前后顾虑一番,与我国大大有利。”
慕容垂淡淡地道:“只怕此举会激怒慕容冲,予他以口实话柄。”
赵王慕容麟时任抚军大将军,此刻便道:“西燕刚刚吞灭后秦,实力受损,而我们有精兵二十万,奈何惧之?慕容冲若是因此事而撕毁盟约,那我们正好就此契机挥军西进,图谋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