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不耐地猛地转回头去,旒冕朝冠下的珠玉流苏因这力道哗啦啦地一阵乱晃,刺地他一阵花眼,加上头上这顶旒冕着实沉重,真是压地他心头火起。兀烈碰了一鼻子灰,知道这位主儿现在心情不耐,自己最好少说少错。于是一群人噤若寒蝉地在大日头下陪着皇帝枯等——直到远方隐隐一团烟尘扬起,显是一队人马正粼粼而来,人群中登时起了微微的骚动——这天底下最大牌的亡国降臣可总算到了!
任臻闻听,立即掀帘下舆,看这意思竟是要徒步亲迎——兀烈赶紧滚鞍下马,硬着头皮拦道:“皇上万乘之尊,万不可如此,如此——”
任臻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人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幸好理智回笼,知道自己还不能失礼人前,只得袖手驻足,翘首以盼。
好容易车驾在官道上堪堪停稳,任臻便大步流星地上前,负责护卫看守的燕军多是头一次得见龙颜,风吹麦浪似地纷纷下跪请安,却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该龙会喷火似地风卷残云地一路窜过,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
任臻来到打头的一架马车,微吸了一口气才掀起帘子,丝绸坐蓐上端坐着一个银簪素衣的美妇,正缩在角落,惊惧无比地看着他。
“…打扰了。”任臻摔下帘子,又到尾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上伸手掀帘,里头是一个三岁稚儿,着白纱远游冠服,本坐在乳母膝上正低声啜泣,如今被吓到了似地瞪眼张嘴呆呆地看着这个怪蜀黍。
任臻刚皱眉啧了一声,便听见身后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传来:“众目之下皇上这般急切无状,不怕被春秋史笔一一记载下来?”
任臻缓缓地转过身来,眼前的九道珠玉流苏的不住晃动,却遮掩不住他急如烈火的视线——自姑臧匆匆一别,屈指已近三载,他才终于又见到了他!
任臻抬起手来,拢住辔头,仰头望着坐于马上的姚嵩,低声道:“朕是丢失爱物而急于寻回,方才如此失常。”
眼前之人教之当年清瘦些许,但陇上的滚滚黄沙没在他白皙俊秀的容颜上留下一丝尘色,依旧目若点漆,唇似敷朱,是他的姚子峻。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聚散无常,然则失而复得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他永远无法处之泰然!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相知相念相处相爱的情致竟历历在目而无一时之忘。
姚嵩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半晌微微一笑:“那如今可找到了?”
任臻松开缰绳,将姚嵩那双在暑天之中尤显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感受着他不为人知的轻颤与悸动,慨叹着道:“如今总算…还我明珠。”
后秦献降,西燕避免了一场兵连祸结的大战,兵不血刃尽得漠北之地,遥控西域,将帝国西北疆域推至玉门关之北。而因不少解甲了的后秦士兵依旧在漠北一带流离失所,故而上将军慕容永暂时留驻怀远,安民复业,稳定人心,而命大将刁云先将后秦一干废后降臣先解往长安。幸而任臻从未打算为难那对代人受过的孤儿寡母,历朝司空见惯的亡国之君青衣侑酒之辱并未发生,在所有的表面功夫草草了事后,随便给封了个“安泰侯”与“安泰郡君”便让那俩母子在锦衣玉食中安度余生了,其余臣属之中除去无心仕途的,都各按才具予任官职——唯有后秦曾经的头号实权人物安成公姚嵩却迟迟不见任何发落。
入夜时分,姚嵩沐浴之后披散着一头半干湿发刚刚推门入房,便微一挑眉:“一国之君也有不请自来的不良嗜好?”任臻在他面前是从不讲甚脸面的,当下笑嘻嘻地走过来,拉住他道:“我进自家门也要通报?”
姚嵩没忍不住,扑哧一笑,顿时色若春花,照开一室明媚:“那就请皇上速速放我这降臣出宫吧。”
任臻见他周身水汽氤氲,便拉他在榻边坐下,亲自拿了丝帕在他身后为他一缕一缕地拭干长发,嘴里还贫道:“你去哪儿,那儿就是我家,那何必还舍近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