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信以为真,连忙将自己的坐骑牵出来,任臻微微转过头,笑对苻坚道:“天王,体谅一下我这劳苦功高的爱马吧?”众目睽睽之下,苻坚焉能说不,只得勉强一笑,松了松手,任臻轻推开他,利落地翻身跃下复又纵身上马,一面把玩着缰绳一面笑道:“多谢天王成全。”
回去之后,任臻便似定了心一般全力襄助班师事宜,绝口不提沮渠蒙逊,而全力襄助凉军押送俘虏降臣等事宜。班师回姑臧的途中,苻坚这方面再这么迟钝也渐渐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了。一路上任臻一举一动皆无异常,嬉笑怒骂也如往昔,渀佛先前的隔阂与不快烟消云散,但他就是察觉出了他对他的异样——倒不是冷言相对,任臻待他较往昔反更显热情眷念,甚至到了刻意为之的地步。只是军中人多口杂,苻坚竟寻不得时机与他单独详叙。
好容易姑臧遥遥在望,见天色已晚,苻坚便命全军就地扎营,饱食沐浴,休养将息,明日好军容整齐地入城告民。离家远征大半年的凉兵们都爆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各自散去不提。不一会儿营地之中便升起袅袅炊烟,兵将们全都放下了警戒,聚在篝火处嬉闹、谈笑。苻坚亦在帅帐之前召集数个高级军官围聚用饭,众人见帅帐前架起篝火,上面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黄铜大锅,内里汤水沸腾,正喷涌着一团团的热气,都不明所以。阿尔泰见苻坚又以牛乳加入羹汤,再佐以葱姜蒜椒等重料调味,白汤滚滚,香味扑鼻,便忍不住好奇道:“天王,这是何物?也可吃得?”
苻坚笑而不答,又命人端来一盘盘片地极薄的生鲜牛羊肉片,次第入水。在座唯有杨定略知根由,便笑道:“我们今日有口福了。”苻坚又将平日充作军粮的馕饼掰碎,撒进锅里,亲自掌勺,舀了一碗送至任臻面前。
任臻抬起头来,隔着腾腾白气与其四目交接,水汽氤氲之中苻坚的面容五官都似看不真切,唯有唇边噙着的那一抹浅笑,温暖如昔,情意缠绵,令人砰然心动。
他与他,当然都不曾忘记——长安城中他们是敌非友相互试探,第一次同席畅饮时他为他精心烹饪的火锅;麦积山上他们死生一线相互扶持,第一次交心动情时他为他辛苦炮制的泡馍——种种往昔,历历在目,不思量,却难忘。
他接过了汤碗,不自觉地对他回以一笑,便感到那鲜活暖意从指尖渐渐蔓延开来,稍解这料峭春寒。
其余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动手,不一会儿赞叹叫好之声便此起彼伏,那汤汁热烫驱寒不提,那肉片腥膻尽去,亦鲜香不已,就连往日风干坚硬难以下咽的馕饼吸收了汤汁精华,都成了人间美味。苻坚见杨定等将都吃地热闹,似想起什么,忙吩咐阿尔泰道:“舀起一碗给吕氏公主送去。”
阿尔泰正吃地满嘴流油欲罢不能,心中自是不愿,但又怎敢抗旨,只得领命去了。席上人人都听见了,碍着苻坚杨定在场自然不敢明说,但皆在心中暗道——一碗肉汤自然不值什么,难得的是天王记挂之心。这还是在军旅之中,若是回到国都,真纳了吕姝为后,那她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殊宠无比?
杨定闻言,放下汤碗,不由自主地朝任臻看去,却见他波澜不惊地依旧捧碗喝汤,末了被烫着似地一砸舌,却又亮出碗底朗声道:“再来一碗!”
因回家在即,四下升平,饱食过后苻坚破例允他们军中饮酒,坛坛佳酿送上,喜得一帮碍于军法久未开戒的汉子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
凉州酒烈,任臻不欲多饮便觑着满席将领皆畅饮谈笑无人注意而起身避入帐内,刚绞一方热巾想擦一擦脸,便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落入熟悉的怀抱。他不挣不扎,略仰起头,在一片温暖的阗黑中与苻坚接了个吻,浓烈的酒香自唇齿间弥漫开来——但任臻知道,凉州男儿自古海量,只要愿意,苻坚千杯不醉。
苻坚的动作却缓缓停下,他轻轻含着他的唇瓣,似安抚,似等待,更似珍爱。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问,但须臾过后苻坚却只哑着声说了一句:“任臻。我爱你。”
任臻心底微涩——他当然知道,惟其知道,便更难决断。他转过身,重重地反手拥住苻坚。此时帐外一道人影闪过,任臻眼尖,便松开他低声道:“此处不便。”苻坚却执拗地握住不放,直勾勾地盯着他,虽不说话,但眼中俱是不顾一切的坚持。任臻望了他半晌,忽而抿嘴笑道:“待散席之后,你我背人耳目,寻处僻静地好生说话…”
苻坚望着他的笑魇,喉结滚动数次方才悻悻撤手,他一贯自持,却没想道自己竟会因这一句话而心痒难耐——先前出兵张掖,平乱复地,追击残敌,几乎无一时一刻之安枕,他亦不敢有一丝一毫之松懈,但如今大军挟胜而回,周边再无军情险况,哪怕回城在即,又哪里还强忍地住?
任臻好容易劝苻坚回席,方才略松了口气,掀帘出帐,举目探寻,果然是兀烈躲在暗处候他。任臻不敢大意,走过去又拉他走远至四下无人之隅,在茫茫夜色中低声问道:“可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