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猛地回过神来,不欲再想——他怎能忘了就是拓跋珪的心腹爱将穆崇背后偷袭,才使得慕容永身陷险境沦落敌手!正在此时,忽闻阵前一片惊呼,他抬目望去,恰见刘裕一招扫堂腿正踢中兀烈下阴处,顿时痛地他面目扭曲,踉跄倒地,刘裕则就势拖刀而起,转眼就要横砍过去!任臻当即抽箭搭弓,松弦便射,燕军箭头皆精钢铸成,沉重之余极有准头,嗖地一声正撞在刘裕刀锋之上,将其硬生生地带偏了数寸,轰然一声砸进沙场黄土之中,扬起阵阵烟尘。任臻寒着脸猛一挥手,身边数骑虎贲卫即时出阵,瞬间奔入战场欲强行将人救回。
刘裕一舞长刀,拦在马前,呸地一声昂头道:“燕帝欲以众欺寡,恃强凌弱?!”
话音刚落,便听晋军之中鸣金声响,谢玄随即在城头上淡定地开口道:“寄奴,燕帝何许人也,岂会如此?若想取你性命,方才你早就血溅五步了——速速回营,记你一功便是。”
那刘裕乃彭城人士,迁居京口,自幼好武斗勇,双亲不能管教,便早早打发他离家从军,以谋个差事。多年以来跟过北府军中大大小小的许多将领,然真心所服者惟一谢玄,听得此话便当真收刀上马,头也不回地撤回宜阳城中。
任臻瞥见兀烈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知道自己这是出师不利,当众给扫了个没脸——想来这也是谢玄处心谋算的,派这么个无名小卒出战挑衅,己方赢了未必风光,若是输了,士气却必定大受影响,由盛转衰——难怪苻坚曾赞叹谢玄别的犹可,却极善用人伐谋。
但他到底是个疏狂性子,受此一激也未必觉得大失面子而如何激愤,他策马前行几步,在城下仰起头来,与谢玄遥遥相望:“都督素擅用兵,自然知道两军对垒,胜败不在一场单打独斗。恕我直言,若我军全力攻城,都督身边纵使都是神兵天将,怕也难保益阳周全。我与都督神交已久,素来敬仰,若非无奈,我怎愿大动干戈?”
呵,语气转柔,却仍是威胁。谢玄微一摇头,旋即朗声大笑:“谢某一生百八十战,就是面对当年拥军百万投鞭断流的苻坚大帝也未尝惧过,皇上若真要一战,谢某奉陪到底——至多全军死战到底,不留一人苟活!”
最后两句?锵有力掷地有声,任臻脸色剧变,怎听不出谢玄语中肃杀要挟之意——慕容永毕竟还在他的手中,他如何敢当真与谢玄撕破了脸面?!
眼看今日注定讨不得好,任臻只得传令三军就地驻扎,依旧将个小小的宜阳城围地铁桶一般。时值仲春,便有将领建议断了城外水道,坚壁清野,活活困死晋军,不怕谢玄不降。任臻当即否定了这损招——且不说谢玄虽看着儒雅温吞,内里却着实是个硬骨头犟脾气,再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更重要的是慕容永尚在晋军手中,虽然他目前应当无性命之忧,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玄掌兵多年绝非善男信女,一旦情势危急,杀人亦绝不手软。而他根本不敢舀慕容永的性命与谢玄一赌——这场博弈,他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他双眉紧锁,困兽一般来来回回地不停踱步,半晌后计上心头,亲自写了一封书函,又将自己惯常外批的一件锦袍封存入匣,招来帐下一个精明能干的亲兵,命他妥善送至宜阳军营。不多时宜阳晋军便有了回音,言谢都督邀燕帝次日相见面谈。
任臻知道谢玄吃软不吃硬,故而改用怀柔政策,见他果真同意和平谈判,暗中松了口气,布置停当之后欣然前往。
河洛地区丘陵交错、河流密布,如今这二人再次相会,便选在在这洛河南麓、凤凰岭西,依旧春光正好,身份处境却早已与当日长安论交之时大相径庭了。
谢玄掐着时辰到达,果然见任臻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出乎意料的是,任臻穿的不是盔甲武袍更非帝王礼服,却还像两年前一样儒裳纶巾,风度翩翩,就如一个踏青出游的贵介公子。他不由一扯嘴角,隐带嘲弄地笑道:“皇上征战在外,总不忘携上一套我朝汉服,以备不时之需么?”
任臻知他讽刺去年河南之战洛阳城外他也是如此以退为进,打感情牌逼请晋军退兵,却不以为意,一哂道:“你我既是朋友,私下相见何必大费周章、隆重其事?”谢玄正是“大费周章”“隆重其事”地穿了一身上战场所着的明光重铠前来,便当即反唇道:“原来皇上久别重逢厚待友人的方式便是兵临城下,十面埋伏。”
任臻一摆手,半是无奈半是诚恳地道:“与你化友为敌,非我所愿,实无可奈何矣——我宁与天下人为敌作对也不欲与谢郎兵戎相见。”
谢玄心中似有触动,默然半晌,忽道:“就为了——一个慕容永?”
任臻坦然道:“你若非知晓他对我而言重逾天下,又怎肯煞费苦心地以他为质?”说罢他抬手抱拳,郑重地朝谢玄行了个礼:“冒昧相邀便是为此事相商抑或可算是——请求。若可送还慕容永,我任臻一生铭记,感激涕零,你我永为莫逆,守望相助。”
这份承诺有多少分量,谢玄岂会不知?他迎着任臻坦荡荡的目光:“所以在两国军队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你还命人送上锦袍一件,暗示人不如旧,还不忘将那袍子染上我惯闻的紫藤花香来投我所好——一国之君为个下臣肯这般处心积虑,忍气吞声,任臻,你当真是个异类。”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今日为阶下之囚的若化作你的尚书令姚大人,你还会为了救他如此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