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勃然大怒:“你敢流放亲王!”
“我位列三公,有何不敢!”谢玄忽然凝下脸,低声喝道,“并且不像你,还给对手留下一线生机——你去交州,你父王软禁在建康,你的几个冲龄孩儿迁往京口,所有忠于你的亲信幕僚都已被刘牢之清洗干净——司马元显,你完了!”
骨肉离散、墙倒人推,他为自己设想了无数的未来,独独没有料到这一遭,若非因眼前此人,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相王,何至落到如斯田地!见谢玄毫不留恋地掸衣而去,司马元显在后狰狞地狂笑道:“谢玄!我今日虽然一败涂地,但我想要的至少不惜一切地到手过——而你呢?说白了留一个白痴皇帝,对你们世家大族而言更有好处罢了,分明是一场权谋博弈却非要自诩忠心,可笑!虚伪、懦弱,还不如我敢作敢为,到头来还不是为人所弃——你就抱着你可笑的尊严孤独终老吧!”
谢玄脚下不停,迈步而出,身后的门再一次紧紧关闭,隔绝了其后的咆哮。
真是太碍眼了。只要司马元显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永远是锥心刺骨的暗痛。
谢玄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毫无波澜地且行且吩咐:“将王府守卫全部撤换,我不想再发现任何人为东海王传递消息。”
谢玄星夜方才回府,杨平立即摆上席面,伺候他用饭,谁知还没吃几口,门房来报刘裕来拜。谢玄命人请进,又多添了一份碗筷酒盏,邀他同席。刘裕本是满腹心思而来,但晋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是上峰赐饭,他只得不声不吭憋闷着又用了一次饭。直到酒过三巡,谢玄又随口拉扯了几句朝中概况,方悠悠地问道:“如今刘牢之不在京畿,德舆应当军务缠身,百忙无暇才是——特地入城,所为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谢玄已不再如当年一般唤他小名寄奴,而是正儿八经地开始称他的表字。刘裕心下不免五味杂陈,他将盏中残酒饮尽,还是开口道:“近来朝内军中,流言四起,人心不定,末将想讨都督一个示下。”
谢玄以指腹摩梭着杯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如今已进位冠军将军,若遇流言蜚语捣乱民心,当以何手段尽快平息,想必早有定论。”
刘裕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不忿地道:“末将只是觉得…燕帝也太过分了。这传国玺乃天朝正朔所有,他刚得我国军援离开江南,就抛出传国玉玺,还与后燕重修旧好——咱们当初可是为了救援他而和慕容德的军队拼地你死我活!”他吞了吞口水,又抬头望了谢玄一眼:“他明知对我朝而言,传国玉玺是何意义,这不就等于在天下人前往咱们脸上摔了一巴掌么?就算为了都督,他也不能这般翻脸无情——”
谢玄出了一会神,方平静一笑:“那他该如何?将传国玉玺拱手相让?他当年欠我的,此次引军而来救我脱险已是还清了,还指望什么?我和他之间,如同这国与国,本就不该有永远的情谊可言。”他缓缓地放下酒盏,垂首淡道:“当初我为了传国玉玺与他交手数次,到头来总是我棋差一筹,与人…无尤。”
刘裕望向谢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亲眼见证了二人间的聚散离合,怎猜不出其中的转折隐情?观谢玄神色言谈,心灰意冷之中却又隐带着一抹无可奈何的沧桑与酸楚——他少年市井浪荡,青年从军腾达,从未识得情之滋味,却不承想如此英雄豪杰亦会为它困坐愁城。
他尚在暗中思忖,忽而又听谢玄道:“比起外患,倒是内忧更叫人烦心。”
刘裕回过神来:孙恩之乱虽正闹地厉害,但刘牢之已经领军前往,平叛只是早晚问题,可见谢玄所言的内忧,并非孙恩。他揣著明白装糊涂,向谢玄敬了一杯酒:“都督是担心孙恩卢循之乱迟迟未平影响国政?”
谢玄席间多饮了几杯,此刻面色微醺,借着酒意挑明道:“东海王不日将离京就藩,可那交州虽地处偏远,若是有人仿效今日之事,再拿他做幌子存心作乱,只怕后患无穷。”
刘裕不是刘牢之,绝没傻到现阶段就把屠戮帝室的祸事惹上身,替人去受那天下骂名——哪怕那个人是谢玄,便故意犹豫着道:“那便将他改徙京口吧——那是咱北府军的大本营,谅没人敢兴风作浪。”
谢玄瞥了他一眼,声色不动地赞道:“往日见你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倒不知德舆这般仁慈,果有大将之风,我心…甚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