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知道拓跋圭虽是有些不快,却也更因为记挂北疆战事,急去上朝议事。他比谁都清楚地明白,唯有坐拥江山,他才是拓跋圭,才能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朝堂上气氛凝重,拓跋圭反掌一扣,将最新的战报压在龙案上,阴沉沉地喝道:“又战败了?好!我大魏以武立国,问鼎中原,然高车一族,不过一万人马,几番劫掠就抢走了敕勒川上万牛羊,八千子民!再下一步,怕是要攻打盛乐了!”
阶下壁垒分明地站了两列人,闻言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称:“皇上息怒。”
拓跋圭吐出一口气来,俯视全场:他的左手边乃从龙起事、共建北魏的各部落首领与鲜卑亲贵,如北部大人叔孙普洛,南部大人长孙嵩并其子长孙肥,建武大将军贺兰隽与他的伯父贺兰氏的族长赵国公贺兰讷。
右手边则是拓跋圭进入中原后,礼贤下士从各地求来的汉臣文人,为首的便是尚书郎崔宏,左长史张兖,右司马许谦等人——而崔浩年不过十六,未行冠礼,虽得圣眷可不离左右、出谋划策,却还不能在大朝之上名正言顺地占据一席之地。
这两派人在平日政见上就颇为冲突,汉臣们认为北魏帝国既想统治中原就须得“推行儒学、逐步汉化”,甚至“离散部落”,彻底与从前的游牧而生的部落联盟形式割裂开来;而鲜卑亲贵们则对此嗤之以鼻,当年代国被灭,拓跋圭复国若不靠他们的兵力支持,能在三年五载之内就战胜慕容燕国,挺进中原么?如今刚得了分封的诸位外部大人哪个肯放弃自己的权力?其中尤以赵国公贺兰讷最为愤懑,他一路支持“侄外孙”拓跋圭起兵复国,甚至极有先见之明地早早将自己的侄子派到拓跋圭身边襄助起事,如今北魏立国,权柄却完全掌控在拓跋圭手中,这便罢了,他这名义上的侄孙至少是拓跋鲜卑人选出来的皇帝。谁知他治国用人却大为倚重那些汉人文臣,又言听计从,若依那班汉人所言,他们得将自己的部落、子民、牛羊全归国有,空留爵位,那与平民何异?
故而这些族长们都心有不满。高车之乱爆发之初,若是分封在漠北草原的鲜卑八部的族长当真愿意出动私兵,倾囊相援,必能击退高车,不叫他们得寸进尺,待事情闹到拓跋圭耳中,情势已是恶化,可这些亲贵们暗恨拓跋圭宠信汉臣,便有意姑息养寇,他派往漠北的将领无法任意调动这些部落的兵马,致使屡战屡败,高车铁骑突破防线,隆隆驶向陪都盛乐。此时作壁上观已久的鲜卑贵族们曾便跳出来交口指责是因为那些汉族文人一心汉化,急着要迁都平城,而导致故都盛乐一带防守薄弱,叫高车人趁虚而入;而拓跋圭一问哪部愿意出兵平叛之时却统一地装聋作哑——这已是在隐隐示威了:皇帝既这般信任汉臣文士,那便叫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谋划策去罢。
张兖颤巍巍地跪地奏道:“高车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且无远见,只想着如何劫掠物资人口,而并不想攻城略地占山为王,入秋之后他们便急于退兵回北海过冬,只要皇上坐镇平城调兵遣将,击退高车并非难事,盛乐虽然兵少,但是城墙坚固,亦可支持一时。”
长孙嵩素来激进,脾性与其子如出一辙,此刻就忍不住反击道:“盛乐乃我国龙兴之地,祖宗陵寝亦俱在北都,焉能有失!想我们拓跋魏国称霸草原之际,高车、柔然尽皆远遁,不敢踏足敕勒川半步,如今一迁都入关,那班豺狼就胆敢欺到我们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定都平城一直是是崔宏主持,长孙嵩一句话将他们全扫了进去,只是他素来持中庸之道,谋定而后动,因而不肯出口相争,右司马许谦却忍不住了,当即道:“狼性本贪,就是大魏龟缩于敕勒川,不进中原,不都平城,这些胡狼就会听懂人言,不越雷池一步”
此话已是暗讽五胡,许谦到底年轻气傲些,占着拓跋圭求贤若渴颇为抬举,说话已是有些不妥,长孙肥听到他敢对父亲无礼便跳起来骂道:“难道你们这些披着两敞破布头上还顶着个疙瘩走路一拖一沓的病秧子们才听得懂人话?!”
许谦反唇相讥:“易服戴冠,改行汉礼,乃皇上之意,长孙将军这是在讽刺皇上?”
“放他娘的屁!”与长孙氏交好的几个鲜卑贵族听不下去,卷起袖子就准备上前动粗。
正在此时,忽而嘭地一声,全场皆静,却是御座上的拓跋圭扬手击落了御前侍卫手执的一柄金瓜,发出轰然巨响。
拓跋圭手撑龙案,缓缓起身,环视着这些各怀心思的大臣们,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风雨不定,几个近侍便都在心中暗道不好,这许久未曾发作的躁郁癔症只怕又欲发作了。
许谦与长孙肥脸上俱是一白,慌忙噤声,又跪了下去。
过了片刻,拓跋圭才平息了胸中狂躁愤懑,踱步而出,一级一级地走下御阶,说出的话也一字一字敲在所有人的心头:“盛乐乃大魏龙兴之地,不容有失,高车若有来犯,虽远必诛!而朝堂之上,唯朕独尊,有敢失仪者,按律当罚!”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许谦:“右司马有份定律,却不能以身作则,当双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