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汝垂下眼睑,听着耳边车外渐行渐远毫无犹疑的脚步声,缓缓地抿下唇去,低声应道:“是。”
那夜宫宴自是说不出的盛大奢华,更有甚者,皇帝赴宴之时,穿的乃是鲜卑礼服,束发结辫,戴金龙步摇冠,赫然是昔年草原王者的打扮——这可是拓跋珪定都平城推行汉服之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穿胡服,结合先前的朝堂风波,有不少人已经嗅出了风向转头的味道。谁知敬酒的时候拓跋珪头一个举杯敬向贺兰讷,口称“莫干”,鲜卑语中即岳父之意,拓跋珪联姻各部,却从未给谁这样的殊荣,把贺兰讷喜地脸放红光,众人齐声恭贺这段亲上加亲的好事,而其余汉臣们则是强颜欢笑,如坐针毡。
筵席正酣之际,拓跋珪笑对贺兰讷言道,若遵循拓跋代国的古礼,这场婚宴应办在盛乐故都,才算告慰了拓跋氏的列祖列宗,可惜现在高车作乱北疆,御驾轻易去不得盛乐,未免可惜。
贺兰讷一时酒热,拍着胸脯道:“高车人不过是流寇之属,怕他做甚!我贺兰部在敕勒川的兵力集中起来,足以踏平他们!”拓跋珪哈哈一笑:“国赖老臣,朕就多谢莫干了!”
贺兰讷还在侃侃而谈,贺兰隽则瞥了堂叔一眼,仰头将杯中物狠狠地一饮而尽。
直到酒过三巡,拓跋珪避席更衣,外面更是繁华热闹地不可开交,唯有一道人影趁乱闪身跟了进来,在拓跋珪驾前猛地跪下。
拓跋珪似吓了一跳,命左右搀他起身:“贺兰隽,大喜之日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隽又磕了个头:“皇上,末将自请出征高车,为国分忧!”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的很,你叔叔刚说出兵,你便自请为将——贺兰氏果然是我大魏朝的擎天一柱。”
贺兰隽急了:“叔叔确然骄横太过,皇上是知道末将的,这些年来一直对皇上言听计从忠心耿耿,请皇上许末将出征,为国报效!”
拓跋珪张开双臂,两名小内侍立即上前为他剥去缀毛图腾的外衫,又换上自己惯常穿的玄青流云的广袖长袍,若非头上还戴着步摇冠,望之便如翩翩汉家郎。他瞟了贺兰隽一眼:“你多心了。朕若疑心贺家,怎会再娶贺兰宓?你叔叔的兵力大部分都分布在敕勒川大草原,他肯借兵,的确解朕危急——你们都是朕的忠臣。”
贺兰隽早就见识过了拓跋珪的翻脸无情——无论他自己愿意与否,命运也早已与贺兰氏休戚相关一损俱损,贺兰讷暗中联合鲜卑豪强对拓跋珪的汉化令阳奉阴违甚至有恃强要挟之意,怎可能不遭拓跋珪的忌?他越是笑语晏晏百般宽慰,他心里便越是忐忑难安,故此才愿意主动请战,再立大功,想至少以此来保全自己。他苦求不止,拓跋珪便皱起了眉,要笑不笑地道:“贺兰家的将军带着贺兰部的人马,就这般急着把这天下所有的战功都给占全了?”
唬地贺兰隽慌忙再跪告罪不已——沮渠蒙逊骄兵悍将下场如何历历在目,他哪来敢当这样的罪名!拓跋珪正倚在榻上,接过一碗浓茶啜着醒酒,此刻便有些不耐地抬手一摆:“让谁为将领兵,朕心中自有定断,早晚要告诸天下。”
拓跋珪话说到这地步,便是毫无旁人转圜余地,贺兰隽不敢再说,便只得无奈地告退。
待人走后拓跋珪忽然轻唤一声:“崔浩。”
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闪身而出,叩首作揖,正是崔浩——拓跋珪征燕归来,大犒三军,崔浩却不过从五品文书郎升为四品秘书郎,虽不显山露水,也未有上朝议政之权,却总揽皇帝身边的大小事务,可以随时出入宫禁。
拓跋珪淡淡地道:“听闻贺兰隽与你交情不错,果然学地乖觉了不少。人人都在拍贺兰讷的马屁他倒吓地到朕跟前表忠了——莫不是那日你与他前往京郊武州山踏青教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