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一匹白马并未系缰,却安安分分地在左近低头嚼草,时不时还探过头来蹭一蹭自己的主人。任臻被他的响鼻喷地有些做痒想笑,便伸手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鬃毛——马是好马,皇帝自御马监中亲自挑的,日行八百,风驰电掣。任臻却不自觉地想起另一匹通身赭红四蹄踏雪的神骏,奔跑起来长鬃飞扬、千里追风——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这脑海中的残像从何而来,莫非是他曾经的坐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任臻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便也放弃地闭上双眼,很快地陷入浅眠之中——数十日以来日夜行军,他已也是累极倦极,偏生又硬气的很,唯恐被人看出自己的身体质素不如军中大将,所以人前从不表现出丝毫不适,实际上他重伤初愈,并不能久经颠簸,忙乱起来他连从平城带出来的汤药都时常忘了服用,自然更加精神不济还时常闹闹头疼。
他咬着牙不吭声还因为按照拓跋圭的战略,他们须赶在高车骑兵南下之前赶往边邑高阙——那是北海进入代郡的必经关卡,扼住了那里就能御敌与国门之外,然而与中原作战不同,草原战争一直充满了各种变数,大规模的骑兵军团运动迅捷来去如风,难以准确捉摸,指不定就在哪一日哪一处他们就与高车狭路相逢,殊死相搏,因而无人胆敢掉以轻心。所以一直到今日入夜,距离边城高阙已只有不到百里路程,拓跋圭才命三军原地休整,他才能偷偷溜出军营透一口气。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感到耳垂一阵瘙痒。任臻惊醒过来,却并不睁眼,只是突然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四处使坏:“陛下,别闹。”顿了顿,他撇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骚扰者,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会儿~”
拓跋圭无声地笑了,他就是爱任臻这种带点宠溺带点训斥又带点无奈的语气,他任由任臻握着他的手,故意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那可不成~”
“大漠草原的夜风会把人吹僵,怎不在军营里睡?”见任臻还是没搭理他,拓跋圭变本加厉地道,“莫不是…特意引我来此四下无人之处?”
任臻忍不住地笑出声来,终于不堪其扰,一把推开他翻身而起,受不了地瞪他一眼道:“连片刻宁静都不给我。既然嫌冷,陛下何必追来?”
拓跋圭本就担忧他再野外露宿会受寒着凉,见他清醒了便放下心来,望着他的双眼勾起唇角道:“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任臻闻言一愣,有些不甚自然地转开视线:“都是崔宏他们教的,闹地一个马上皇帝也满口诗词歌赋。”
他转移话题,拓跋圭自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任臻是听明白了他的心声而本能地在逃避——至少已不再是断然的拒绝。
任臻见拓跋圭松了缰绳,任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就地吃草,时不时地交颈厮磨一番,自己则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屈肘给了他一记:“不是会被吹僵,怎不回去?”
拓跋圭是打定主意对他无赖到底了:“那是你一人幕天席地敞怀而眠,如今咱俩挤挤挨挨地坐着聊聊天说说话,又怎么会觉得冷?”
任臻不觉莞尔:“陛下平日里对军中大小将领发号施令、训斥申饬的还嫌说不够?”
拓跋圭笑道:“我那是硬着头皮不得不为,怎比的上与大哥情深意切无话不谈?”
真是够了。任臻有些哭笑不得:“你从前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我怎么就没严加管教?”
拓跋圭回想曾经,自己曾是个万年冰山,任内里沸腾如火,面上还是毫无波澜,有什么话、什么事从来都宁可闷在心里不言不语,暗中蔓延——那时候的他身边簇拥围绕了一个又一个比他出色比他伟大的男人:苻坚、姚嵩、慕容永,他只能咬牙拼命地追赶,直到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他才能拨云见日,做回真我。
“我只在大哥面前如此。”拓跋圭哑声道,“在那群胡汉大臣面前,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敲山震虎,唯恐被那些人精儿寻到一处破绽,便是想要油嘴滑舌也没人敢听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