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上的男子铜甲覆面,侧边缀着两束金制的小流苏,在眼前不住地清浅摇晃着——他是平灭高车的第一功臣,是魏国新任的骠骑大将军,是开国皇帝拓跋圭最宠信的亲贵,却没人知道他是何模样,来自何方,一扇精雕细琢的面具便阻隔今生前世,梦里不知身是客,谁知身前身后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招摇而过,直至宫门,此时能侯在御道两侧的,便都是有爵在身的皇亲贵戚了。卫王拓跋仪著明紫蟒袍,带头叩首,拓跋圭在马上居高临下:“朕御驾亲征半年有余,卫王在京劳苦。”
拓跋仪连忙谦恭地道:“陛下威加四海,臣弟愚钝,只知道粉身碎骨以报效家国。”
拓跋圭朗声一笑:“你我骨肉至亲何必客套。若非你在后筹谋,我军焉能进展神速?”说罢便一抬手,一名披挂齐整的亲兵捧过一只锦盒,跪倒在拓跋仪面前。拓跋圭则翻身下马,身后扈从整齐划一地随之滚鞍落地,明光铠片片璨然,熠熠生辉,笔挺地伺立两侧。拓跋圭一手搀起拓跋仪,一手摸出盒中玺印,拓跋仪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拓跋圭的一举一动,此时方才吓了一跳——竟是大魏的太尉印绶!拓跋圭一向心思慎重、刚愎自用,对自己起家建国的军队看的很重,从不假手于人,他本是心里有些发虚,此时慌地腿一软又要跪下:“臣弟无功,不敢——”
拓跋圭拍着他的肩膀道,一脸感慨地道:“汉人有句俗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我之父俱已亡故,朕难道还信不过自家兄弟?就是曾经有什么误会隔阂,也都算不得什么,将来这天下还得靠咱们兄弟联手啊。”
拓跋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肚,连带对擢升任臻为骠骑大将军之事也不再耿耿于怀。他暗中瞥了不远处一直默不吭声的任臻一眼,心下冷哼——骠骑将军又如何?再怎么也低他这太尉一筹,看来皇上还是没有真心信任这个男人,否则怎么会忽然在他之上临时授官太尉以为节制?至于先前雁门失利就远不及之事他自诩做的不着痕迹,之后收手也快,他只道这皇帝兄长因为打了胜战心情大好而不欲再起干戈追究旧事了。
拓跋圭果真笑语晏晏地封赏众人,八部王公皆得了不少好处与战利品,直到了长孙嵩父子面前,拓跋圭亲自展开一袭毛色丰厚的玄狐披风为长孙肥披上,笑道:“由于战术所挟,雁门曾沦陷敌手,很遭荼毒,最后你收复雁门之时,据闻十室九空,府衙付之一炬。你们长孙氏为了我大魏国最终的胜利堪称损失良多——这是从高车王庭里缴获来的一件珍品,北海苦寒,集腋成裘极其不易,据说百只玄狐都还凑不出这一件皮草。只要有它,任什么苦寒之地都可保暖,不惧风雪了。”
长孙嵩尤可,长孙肥可是八百年没见皇帝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过了,慌忙谢恩,谁知拓跋圭语气轻快地又续道:“卿就披上这件狐皮,为朕出任新设的北海郡郡守吧。”
长孙肥愣在原地,长孙嵩则丕然变色——他们长孙氏的势力一直在雁门关内,且蓄有私兵,皇上竟二话不说就把个素来掌兵的将军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北海去当什么郡守,这与流放何异?他知道拓跋圭一直都不大喜欢他的儿子,可他总以为看在自己鞍前马后为其效命十余年的份上,拓跋圭总不至于做的太绝,然而长孙嵩此时抬头,与自己跟随多年的主子四目相对之际,他从那双依稀带笑的眼底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凝滞的冰冷——已届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他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果然,拓跋圭行到莫题面前,这个正值盛年的莫氏族长被比他小了十多岁的青年眼风一扫,顿时头皮发麻——他就知道皇上记仇,此番回京,不会放过他当日援救不及,送粮不至之罪!寒风料峭,他擦去额上热汗,抢先一步跪下,告罪讨饶。
拓跋圭这次没有纡尊降贵,站在原处低头俯视着他道:“雁门之败源于消息走漏,当时战局混乱,军命迭出,你迟了数日倒是情有可缘,然则若非朕破釜沉舟,我数万大军险些被高车包围全歼,朕每每想起,都心中后怕啊。”
说罢一抬手,立即有人送上一支羽簇残旧的箭矢。拓跋圭状甚认真地转过箭头端详片刻,又将箭头直指莫题递了过去:“当年朕在牛川起兵复国,初时兵力寥寥,便召集代国各部旧臣于盛乐歃血会盟,派人给你的父亲莫纳娄送了一支当年先祖所用的旧箭,请他出兵助我一臂之力,你父亲是怎么说的?啊,朕还记得——‘初生牛犊岂胜重载’,还把这箭送还给朕。”
莫题接箭,汗如雨下,一再地磕头求饶:“臣有眼无珠,其罪当诛!后,后来臣举族效命从无二话,请陛下念我父病重,已久不理事,饶过他和臣的妻儿吧!”
话音刚落,几道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死一般的寂静,黑衣墨甲的几名武士旁若无人地驰过百官御道,齐刷刷地翻身下马,跪在拓跋圭驾前,为首之人将一只血痕宛然片片刺目的包裹高举过头,声音低沉嘶哑宛如鬼哭:“启禀陛下,莫那娄方才已经伏诛,莫题府中一百二十四口无一走脱,尽皆处死!”
莫题惨叫一声,当场昏厥。
余下众人无不悚然而惊——鲜卑八部之一的莫氏,拓跋圭说灭就灭,还是在这么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时候!
侯官者,不入三军而直达天听,可侦查百官,执法杀人,不问而取,世人谈之色变——这是终北魏一朝百余年不辍的秘讯侦察组织侯官卫第一次的公然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