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亲兵来报:燕使已抵达辕门之外。
社仑将酒杯随手一砸,也不起身,大剌剌地昂道:“来者何人?”
那在刀戟林立中毫无惧色的壮年男子魁梧高大,一身甲胄,左眼上覆着一片圆铜。他仅带了数名亲兵,阔步而来,在社伦面前站定,拱手抱拳道:“阿史那兀烈见过可汗!”
“谁?放眼燕国,本汗从未听过这等名号!”社仑忽然伸脚踢开面前长案,瓶瓢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本汗从约亲自,慕容永为何龟缩不出,可见毫无结盟诚意!”
阿史那兀烈自两年前面对魏军来袭不战而退,拱手放弃函谷关以来,就被武恒帝慕容永褫夺军职,一直呆在长安闭门谢罪。而社仑可汗在过去的一年里,故意怂恿利用斛律光去侵扰北魏,再趁着拓跋珪对付高车无暇他顾之际,一举攻破敕勒诸鲜卑部落,蒙古高原西北的匈奴余部拔也稽,尽并其众,势力益振,整个蒙古高原和周围诸民族纷纷降附。自诩“尽有匈奴故庭,威服西域”,正是自得意满之际,自然不满慕容永没有亲来会盟而是派了个无名之辈。
兀烈不卑不亢地道:“末将有皇帝密旨,可以全权代表,便宜行事。”
社仑可汗一声狞笑:“慕容永欺人太甚!我柔然汗国西至焉耆,东抵朝鲜,北穷瀚海,南临大碛,幅员辽阔远甚关中西燕——他还是我名义上的妹夫,就是亲自来此也要低我一头!”
兀烈顿时拧起眉来——他虽是匈奴人,但早受王化,自然知道游牧部落与中原王朝的天差地别岂能以领土大小来论断?而慕容氏是所有胡族中汉化程度最深的,走马鲜卑儿,泼墨汉家郎,在慕容子弟中兼而有之比比皆是,这么些年他感同身受,自然打心眼里也看不起刚刚才摆脱部落联盟进入奴隶社会的柔然汗国。语气亦转硬道:“柔然王女嫁入我国只是侧室,何来低头一说?可汗出言不逊,才是毫无会盟诚意!”
话音刚落,随侍在侧的柔然士兵纷纷刀剑出鞘,燕兵也不甘示弱,拔刀相向,顿时气氛紧张、一触即。正当此时,忽然一声呼哨,马蹄疾响,但见一骑单枪匹马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军营奔驰而入,守兵不明来者,尽皆挺枪拦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道密网,拦在马前将去路悉数封死,那枣红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那骑士顺着那冲劲揉身一跃,足尖踏过交叉的枪尖刃口,瞬间扭转排山倒海一般攒聚而来的攻势,有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借力而行,如履平地。似乎只得衣袂翩飞的霎那,来人已稳稳落地,缓缓抬头,正眼看向高台之上的社仑可汗。
此人一袭武袍,斜搭皮坎,而通身再无华饰,就连长都只是随意编束披散于肩,寻常的有如胭脂山下最寻常的牧民,然而这份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度有如渊峙岳临,叫人见之凛然,望而生畏。
社仑终于扶膝而起,居高临下地沉声道:“苻天王?久仰大名。”
苻坚抬手过肩,轻轻一晃:“不敢。”
社仑下意识地朝远方一眺,再无来骑——堂堂西凉天王苻坚竟当真单刀赴会,未免也太托大了!当即冷笑道:“苻天王果然好胆色!比只敢龟缩于京城的人有种的多——”
这一句挑拨丝毫没有撼动苻坚神色,他平静地开口道:“西凉有杨定监国,苻某方才得闲来此。三国会盟志在图魏,如今各方代表既都已到齐,可汗何必节外生枝,舍本逐末?”
“不成!”社仑断然摆手,“慕容永没有亲至就是看不起本汗,还谈什么会盟!我柔然汗国控弦之士有数十万众,威震漠北,单挑拓拔魏国也不在话下!”社仑统一柔然,建王庭、立军法、称可汗,岂是无能无知之辈?去年挑唆斛律光主动侵扰北魏,就是为了探一探已经入主中原的拓跋珪的底,看看他的重心是不是就此远离大漠草原,谁知斛律光被拓跋珪迎头痛击,整个高车王庭被魏军夷为平地——拓跋珪不满足做个草原皇帝,所以把都城从敕勒川的盛乐迁往云中平城,意在图谋中原九州,但绝不代表他就会把草原上的地盘分出一丝半点予人,这样一个寸土不失的强硬对手,哪里是如他所言可以“单挑”的?只是他有自己的私心盘算——苻坚统治西凉的文成武就,在整个西域都赫赫有名,百姓咸服,各部来朝,连这次结盟都是他先倡议,占据主导。社仑看来就未免有些眼热不服——苻坚真有那么大能耐,当初淝水战败后怎么会失守长安退出关中,甘愿龟缩到凉州六郡去偏安一隅?他们柔然以武立国,强者为王,只能一进再进,败退者必死无葬身之地,社仑就想压一压这被传说神话了的苻天王的威风,以便在三国同盟中独占鳌头,成为领。
兀烈神情愤然,刚欲话,苻坚却在他肩上一按,叫他噤声——这兀烈从不相信为北魏俘虏的先帝慕容冲已经罹难的传言,所以这两年来被投闲置散,乃是慕容永有意让他淡出朝内有心人士的眼界,好在暗中谋划营救。而出长安前,慕容永一再命令,赴盟之后须唯苻坚马是瞻。
苻坚沉声道:“那依可汗所见,应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