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场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军布帐上滴滴答答,凌冽想了许久没什么头绪,靠在软垫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至于元宵,他在旁边伺候了一下午也没能从主子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纸笔给翰墨、羽书写信,希望这两位能寻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蛮族营帐安静得很,元宵撑着伞放完信鸽,一回头,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骇住。
天色暗淡,光线昏暗,那人笔直地杵在大帐前的空地上,也不撑伞,就那样站在泼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蛮王。
那头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后,人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其实若真算起来,这位蛮王对王爷并无苛待,也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讨好。
喜爱和讨好本无过错,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别扭。
从前,凌冽双腿没受伤时,他曾悄悄幻想过,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的王爷。结果最后,他万万没想到,被迫穿上红妆、顶着盖头的,会是他的王爷。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着在雨中彻底湿透的小蛮王。
最后,元宵还是撑着伞走上前去。他个子小,做不到将伞撑过小蛮王头顶,所以元宵只将雨伞往小蛮王的手中一塞。
乌宇恬风:“……?”
“风寒是会过人的,”因为送伞,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他强着凶道:“你、你别过给我家王爷!”
说完,元宵先红了脸,也不管小蛮王听没听懂,就转身迅速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捏着伞,看着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而后“噗”地一声,忍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
乌宇恬风捂着脸,整个人笑得弯下腰去,他撑着伞,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发丝中蓄满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满不在乎地一捋,然后在伞下这一方小天地中,缓缓翘起了嘴角:
老师、毒医,你们都说中原人狡猾。
其实,你们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经淋湿了,对他都充满戒备的小管事还给他送伞。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却还是心软地与他交换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着伞的竹柄,小管事握过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暖,虽然很快被寒风吹散,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乌宇恬风笑着从草坪上站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撑着伞、冲毒医所在的军帐走去。
军帐内,毒医正在研究一株药草,看见帘动,还以为是从中原来的那个老头,他哼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小罐子,“还是我技高一筹,我先认出这是什么药……大王?!”
乌宇恬风走进来,他先将那柄伞收好、立到一边,然后不在意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
“……大王,”毒医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就那两个办法,您别逼我想了,我……”
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