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索纳西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凌冽在行军布阵图上,落笔写下的几个汉字全是左右颠倒、上下相反的——
比如“山巅”的“巅”字,凌冽写的就是个“颠”在上、“山”在下的怪字。
索纳西不通汉文,乾达也没在意这几个字,他勾起嘴角看图,摸着下巴道:“嗯……兵分三路、两翼策应、夜袭,这一份看上去挺真的。而且,容我想想,来时只见正面火把,所以是——正面佯攻、两翼偷袭?”
凌冽没答。
乾达看了看地上翻倒的沙盘,又看看手中的布阵图,心中转几个弯:螳螂山易守难攻,蛮国有北宁王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在,定是以十足把握出动。
攻山方法不外那么几种,乾达一路潜伏,也没在军中看见投石车、火炮一类,他便揣度是智取。不过不论什么方法,点燃火把浩浩荡荡前往螳螂山的乌宇恬风,绝非此战关键。
乾达将那布阵图叠起来、揣进怀里。
“王爷爽快,我也不拖泥带水,”他取出一张薄薄的莎草纸来,上面整整齐齐用苗文写了十八种药材和毒虫的名字,“这是能解您身上蛊毒的方子。”
凌冽挑挑眉,伸出手刚想接,乾达却往后一缩,灰色狼目盯着他道:“您若拿了,便是自愿与我合作,之后您离开苗疆时,我会再将所知的情报双手奉上。”
凌冽看他一眼,电光石火间,心中转出个大胆的主意。
乾达见他不答,便急道:“北戎和中原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您,您难道就情愿二十万镇北军死不瞑目吗?您就愿意真凶逍遥法外吗?您细想想!”
凌冽心中了然,面上却露犹豫神情,半晌,才伸手接下那张莎草纸。
乾达一喜。
索纳西白了脸不敢置信:“唔唔唔——?!!”
“合作愉快。”乾达春风满面,退到门边儿,冲凌冽深深一揖,掀开帘帐消失在夜色内。
索纳西扭头,红眼看凌冽。
凌冽没看他,只将那莎草纸迅速地放入袖中,挪动轮椅往外走。
索纳西情急,挣扎着站起来想拦,沉重的椅子却连累他摔翻在地。
“咚”地一声,溅起无数黄泥。
凌冽终于垂眸,一双冷眼看不出表情,他看着索纳西,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轻唤“影五——”,在小勇士惊怒交加的目光中,由影卫们带着,远远消失在了落凰坪的树林里。
○○○
这厢,乌宇恬风率部,很顺利就来到了螳螂山下。
子时刚过,螳螂山上严阵以待,远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火光中,隐约能见无数落石和弓|弩车。
乌宇恬风与两位首领约定,以蓝色烟花为讯,而两位首领若得手,则用红色信号弹回应,不然,则升白色。
看着山上戒备的黑苗,乌宇恬风也知此为恶战,同身边伊赤姆大叔对视一眼后,便下达了攻击命令——牛角长号应声而响,嗡鸣声瞬间响彻整个落凰坪。
蛮国勇士们披甲持矛,随号角声朝螳螂山扑杀而去。
岸边排布好的方阵,两两一组:举盾、拉弓,用箭雨掩护着同伴们前进。
呼哨震天,军中狼群也在几位勇士的驱策下渡河攀上山去——崇山不利战象,用狼却正好。这群狼算是被风部驯化的,为了奇袭之效,勇士们还故意饿了它们几天。
饿狼出笼,皆是穷凶极恶地扑向山中的黑苗勇士。
他们亦不甘示弱,葫芦笙笛音响,浑浊黄水中,忽然翻腾着涌出数条黑背沼鳄,躲闪不及的几个勇士当场就被咬住、拖入了水底。
沼鄂横行水道,除了河马少有天敌。
但在陆上——
“阿虎——!”乌宇恬风沉声喊。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从军中冲出,它于阵前发出一声响亮高亢的虎吼,腥风吹卷,大军中竟源源不断跑出数头与它相较个头偏小、但同样威风凛凛的大虫。
它们追随着“阿虎”直扑入了黄泥水中,对准沼鳄就是一阵猛烈撕咬。虎为百兽之王,沼鄂被它们三五成群地拖上岸,三两下就口吐白沫、翻了肚皮。
混战持续了一时三刻,黄泥水都被染成深红色。
事情很顺利,黑苗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在正面,乌宇恬风和伊赤姆都松了一口气。
可惜,就在他们准备燃放蓝色烟花时,山上的黑苗却变了个样儿——
原本还对他们严防死守的黑苗士兵,竟开始且战且退,而藏在树下的弓|弩车和落石车,也被他们推着后撤。乌宇恬风心中一跳,未曾细思,东南和西北两侧,就先后出现了白色的信号弹。
凄清的白色将一片深蓝夜空都撕扯成鱼肚白,螳螂山两翼响起了隆隆落石声,火把如长蛇,瞬间盘桓到两翼山脊,将漆黑的树林都染成了大片橘黄。
“……不好!”伊赤姆慌了,“他们识破了!”
乌宇恬风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白色信号烟雾,咬了下嘴唇——此番攻山,他们势在必得,若失败,往后要再攻打|黑苗,便是难上加难,何况乾达掌握的《驭尸术》越来越多,难保时间耽搁,就会生变。
“老师,将我们这边的兵力分为两股,狼群和虎群都分派到两翼。您骑阿象回营,让风部首领尽快驰援!”
“那……您呢?”
乌宇恬风盯着对岸逐渐漆黑一片的螳螂山,沉声道:“留下五十个亲卫,再将那备用的火|药给我。”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
为防意外,他们其实多准备了几份火|药。只是正面水下的溶洞危险,且黑苗那边情势不明,他哪里能容许小蛮王去冒险,他攥住乌宇恬风,“大王!不可!”
乌宇恬风自点了亲兵,简单吩咐交待后,轻轻推开伊赤姆的手臂,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老师,去求援。”
伊赤姆抿抿嘴,一抹脸朝战象跑去。
乌宇恬风身边的亲卫都是他亲自挑的,他们水性极佳、摔跤用刀都是各中好手,听得吩咐,其中两个主动背上了火|药和引绳,其他几人则持刀、张弓护在周围。
螳螂山正面山道上,黑苗虽退,却依旧留下小部分人防守。
且黑苗在暗他们在明,即便乌宇恬风第一时间熄灭了火把,但大军的动向还是很快被黑苗探知。
嗅着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焦味,乌宇恬风抢的就是这一点反应时间:只要他们能暗中渡过河岸,将火药安排到山下的溶洞中,今夜的奇袭就不算失败。
可惜,就在勇士们绑着火药下水准备渡河时——
正面的山顶上忽然又窸窸窣窣地出现了不少人,被推走的弓|弩车又轱辘轱辘地架上山头,火把次第燃烧,两个身着黑衣的人,缓缓走出:
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灰色狼目似笑非笑;另一个则形容枯槁,满面黑蓝色的油彩,看上去妖异而恐怖。
他们被一群黑苗勇士簇拥着,相较乌宇恬风满身狼狈,这两人显得尤为优雅从容,灰眸的乾达上前一步,站到螳螂山正面一处较为突出的巨石上,款款道:
“大王,许久不见了。”
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冷冷看他。
乾达居同样凝眸,人群中的乌宇恬风身形高挑、一头金色卷发被夜风吹乱,翡翠色的绿瞳依旧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这人的外貌长相全不似南境苗人,即便身着筒裤、颈戴银器,亦是非我族类。
若非是大巫……
乾达暗中握紧拳头,透过乌宇恬风,他总是想起前任圣女瑶索娜,想起那位骄傲尊贵如凤凰般优雅的女子,头戴花环、手持灵杖,笑着将象征英雄的银饰赐给他。
他吸了一口气,恶毒地看着乌宇恬风——
是他肮脏罪孽的出生毁了一切!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华泰姆!
“您一定很好奇吧?”乾达开口,声音阴险而怨毒,“螳螂山下有溶洞,黑苗在此经营数年都没发现,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为何会功亏一篑?”
乌宇恬风根本就没打算理他,暗中同几个亲兵交换眼神,还准备潜入水下去。
结果乾达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勇士们才一动,乾达那边就下令,急促的箭雨从天而降,密集地布满整片河岸,带着倒刺的弓|弩甚至敌我不分地误伤了河中巨蟒。
吃痛的蟒蛇翻滚,溅起三丈高的黄泥水,逼得众人只得后退。
两翼首领分别被黑苗主力部队缠住,乌宇恬风孤立无援,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后援。勇士们亦不放弃,两两一组持盾,挡在河滩前沿。
他们这样的举动在乾达看来根本就是负隅顽抗,他冷笑一声,“放箭!”
弓|弩车连发,射出的羽箭威力巨大,最前一排勇士手中的几面盾牌都被直接射穿,乌宇恬风抵挡一会儿,也不得不下令,让勇士们后撤,远离开弩|箭射程范围。
“我劝您啊,趁早放弃,”乾达居高临下,“您当真以为,您这样肮脏下贱的受诅咒者,配拥有幸福么?您以为,那中原来的王爷,当真愿同您纠缠一辈子么?”
“……”乌宇恬风翠瞳微动,呼吸重了几分,“你对哥哥做了什么?!”
“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乾达邪笑着,“不过一桩生意罢了,您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遥遥从山上朝着乌宇恬风一掷,叠好的长卷被夜风吹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乌宇恬风目力极佳,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上面熟悉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