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一半便生生顿住,张开的嘴里涌出了大量鲜血、堵住了他的口腔。
乾达骇然低头,不敢相信地盯着贯穿了他胸膛的血手掌。
那手的腕骨纤细,上面还有双环的一支银镯,染血的长指甲上涂满了鲜艳的丹蔻,乾达张了张口,梗着脖子扭过头去,双目瞪得跟铜钱一般大:“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脖子上已豁开大口子的阿曼莎。
她原本如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复现了一点的灰,阿曼萨盯着乾达,僵硬而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捏紧、扯着乾达心脏而出。随着她的动作,涌动的尸群登时顿在了原地。
而乾达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指着阿曼莎、半晌说不出一言。
阿曼莎眼中的清明只维持了片刻,而后她就抓着那一团血肉咔嚓咔嚓地喂入了嘴里,失去控制的尸人三三两两倒地,没了之前那般恐怖的攻击欲。
尸人阿曼莎当众啃噬一颗人心,而后竟拽着乾达、一跃下高塔。
鲜血的味道吸引着剩余尸人,他们放弃了与众人的缠斗,纷纷朝着乾达的方向涌去。而从高塔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也遥遥听见了骨骼碎裂之声——
凌冽呼吸一屏,乌宇恬风也眉头紧蹙。
涌动的尸人如过境的蝗虫,将乾达身上的血肉一块块啃噬殆尽,而手脚都扭曲成奇怪角度的尸人阿曼莎,尸群却并没有碰她,她僵在原地半晌,而后慢慢爬起来、扭转脑袋,似乎想看一眼苍麓山方向。
可惜,已是活死人的她双目失焦,并没有找准方向。
两行血泪顺着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怪响。曾经骄傲的圣女闭上眼苦笑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摁住天灵盖,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了她残破的颈项。
“……”凌冽看呆了。
乌宇恬风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他们都没有想到阿曼莎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随着她的身死,刚才还活动着的尸群,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尸骸横七竖八地倒下,高塔附近由此堆出一座尸山。
黑苗巫首没想到乾达就这样被尸人反噬,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念出大咒,恶蛟受他感召、周身黑芒迸现,用于伪装的人身消失,恢复了它本来黑色蛟龙的模样。
黑蛟一跃腾空,掀起了一潮潮巨浪,空中雷鸣电闪、大雨泼天而降。
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在雨水中全部腐蚀脱落,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森然骷髅头,两枚眼珠空洞地虚悬在外,只一眼就让阿幼依捂住双眼尖叫起来——
江上狂浪逼着众人后退,黑苗巫首也借机、攀上了黑蛟。
阿幼依想追,却被那堵通天的浪墙阻挡。
即便第一时间后撤,卷来的海浪还是冲得众人狼狈异常。王庭内修剪得体的灌木被连根拔起,红泥随着水波将打满金箔的宫殿染成一片血红。
倒是乌宇恬风第一时间跳上马背,雪星疾驰如电,驮着两人蹿上王庭高顶,并没沾上太多的泥污。
异蛟不知所终,泼天冷雨里,狼狈的众人都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
乌宇恬风看了看伤亡惨重的蒲甘军队,自己先从马上下来,唤来遂耶部首领让他燃放与伊赤姆约定的讯号,此战至此,已无再战必要——他本无意灭国,眼下正撤兵的好时机。
阿幼依听他们议论,指着空中螺旋汇聚的异云愤愤不平道:“就这样叫他跑啦?”
乌宇恬风笑了笑,示意小姑娘先别闹。
闻讯,伊赤姆很快率众赶到,米莉亚公主作为蒲干王室唯一的幸存者,被众人推上王座、主持大局。
虽为女子、虽是败方,但米莉亚的态度却不卑不亢。
她承认如今种种,皆是她父母执迷不悟、容留黑苗巫首所致的惨祸,她不怪蛮国,也愿赔还蛮国损失。不过公主也坦言,蒲干国力衰微,一次拿不出更多的钱粮,她愿与乌宇恬风定三年约期,分批偿还债务。
乌宇恬风本无意与她为难,但仗打起来,许多事便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尤其是,阚部还为此失去了他们敬爱的首领。如此,他征求了众人意见后,又添上了一些旁支补充,才允了米莉亚所求。
狂风卷浪,大船依次扬帆起航。
乌宇恬风让各部勇士先走,自己留在最后,而凌冽则陪在他身旁。
两人一人策马、一人负手站立,在电闪雷鸣、乌云汇聚的蒲甘王庭中,却显得那样和美如画。
最后一艘船开来,伊赤姆立在船头、放下了登船所用的跳板。阿幼依骑在圣灵蛇上,一早带五圣跃入江里。小姑娘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惨况当成是一场恶战,反而趴在灵蛇脑袋嬉笑玩闹着。
凌冽看着那些大蝎子、大蟾蜍,勉强说服自己别怕。
几位首领都陆续上了甲板,乌宇恬风却还站在原地,凌冽拨转马头,让雪星的脑袋蹭了蹭乌宇恬风,“怎么,还不想走?”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他冲凌冽笑笑,主动牵起马缰,“嗯,这就走啦!”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看凌冽。
凌冽心头一跳,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可金灿灿的小蛮子却牵起缰绳上前、没让凌冽看清他的脸。两人前后登上甲板,伊赤姆见众人都上了船,便吩咐扬帆、起锚,收起了木跳板。
然而,就在大船准备驶离蒲干王城时,乌宇恬风却忽然撑着船舷一跃入水。
“大王?!”
“华泰姆——!”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齐齐围到了船头,却只能看见他那头金发在汹涌的江水中浮浮沉沉,而后极快地跃出水面、反身回到了蒲干城下。
上岸的乌宇恬风冲众人挥挥手,翠色的眼瞳深情而留恋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冲面色雪白、凤眸圆睁的凌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孩,他没出声,而是做了个口型道:“哥哥保重。”
然后,他才转头扬声冲大船上喊道:“恶蛟现世,为王者不能坐视不管!”他将手中苗刀挽了个漂亮的花,“若我此战不还——老师,让阿兄送哥哥好生回中原——!”
伊赤姆急了,他才不想理会这狗屁嘱托,急吩咐船调头。
然而大船笨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乌宇恬风笑笑,没停留,转身朝勃生港方向走——他不能再放过黑苗巫首,即便此战毫无胜算,这也是他作为大王必须去肩负的责任。
然而,就在大船打横时,凌冽忽然拉着马缰命雪星后退——
白色的骏马一声嘶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加速腾空,一跃从船上飞下、稳稳踏上了岸边水湾浅浅的砂石滩。乌宇恬风一愣,回头就骇然地看见凌冽竟策马下了船。
他急忙回身,迎向凌冽。
没走两步,凌冽身后陡然腾起的巨浪——
“霜庭哥哥!”
“华邑姆?!”
“华泰姆——!”
诡异的黑色巨浪将大船推远,站在船头的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浪花将河滩上的两人连马一同吞下。
水寒刺骨,凌冽却想起了金沙江上:
同样是落水,同样有金色发丝穿过五彩光斑,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乌宇恬风再次扑过来紧紧拥住了他。看着小蛮王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凌冽缓缓地阖上眼眸——
算了,他原谅他了。
谁让这小混球生得这般讨他喜欢呢?
○○○
凌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块青碧色的巨石上,人则半躺在一处砂石滩。
被折腾了彻夜,加上淋雨吹风、骑马落水,凌冽一睁开眼,就觉得眼皮酸胀、头重脚轻,四肢百骸都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身上的湿衣服紧紧地贴着肌肤,膝盖往下更痛得一点知觉也无。
天空中彤云密布,绵密的雨丝如钢针般扎在身上。
凌冽打了个哆嗦,勉强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倚着石壁缓缓坐起来。
模糊雨幕中,渐次出现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凌冽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位于距离蒲干王庭不远的一处港口,端看港口的位置和王庭金顶所在方向,凌冽勉强推断出:这里就是勃生港。
乌宇恬风跪坐在距离他这块青石不足一丈的地方,他背对着他,满头金发湿哒哒地耷拉着,上头还沾满了污泥和凌冽无法分辨出的黏腻海草。
而在他身前,则是跪坐在蛟骨上、只剩一把枯骨的黑苗巫首。
黑苗巫首身上的长袍破开了不少洞,露出里头包裹的一把残躯:有的地方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地方却已经是森然白骨。他眼眶中的两只眼球掉了一只,身|下盘桓的恶蛟血迹斑斑、腐烂的肉块正从骨骼上极慢地脱落。
整个港口一片腥臭,鲜血和散落的尸块、未及消化的人骨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