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抿抿嘴,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继续偏安一隅。
“元宵,研墨,”凌冽抖了抖广袖,“影五,你去着人收拾东西。”
两人分别领命,在元宵磨好墨后,凌冽便让他去殿阁知会乌宇恬风——他没忘记和小蛮王的约定,如果有一天他要北上中原,一定会告诉他,让他也做好准备。
元宵离开后,凌冽才恭恭敬敬地落下一行“定国公台启”。
“国公”为封臣,常设,与郡王同为从一品,元徽朝以来,于公爵封位上,朝廷只封过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为“定国公”,此人尹姓,善使一手好戟,也曾是威震四方的一代名将。
尹家在中原亦是高门望族,但这位定国公少时也是个不学无术、只知耍|枪舞棍的顽劣之徒,后来,某年上巳,他遇见了一个才名远播的女公子,一见倾心后,便央著母亲上门提亲。
结果人姑娘没直言自己态度,只托人给他带回一首小词,小词上用的全是小篆、古体文,定国公看不懂,只当姑娘是拒绝了他,并借机暗讽他不通文墨、不学无术。
如此打击,定国公反而潜心读书习武,三年后屡建奇功,被封将军那日,他直骑着大马闯入那女公子家中,红着脸朗声求亲,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虽然失礼、却颇有一番风度。
直到定国公成婚很多年后,他们继承了母亲才学的小女儿,才笑着告诉老父亲——当年母亲给他写的,其实是《诗》中的一首《木瓜》,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定国公和女公子膝下有二子、二女,尹家的两位公子都在地方上做官,小女儿如今也是名震江南的琴师,只有尹家长女,定国公甚少提及,更在元徽年间就早早地告老、再不理会军中事,成了个闲散富家翁。
凌冽写完了寒暄后,犹豫许久,才缓缓落笔,道出自己所求——
不仅是江南大营,朝中许多强干的武将其实都出自定国公门下,若老人愿意出山,说不定能挽狂澜于未起,让已是一片颓势的中原战局扭转。
可是,他也知道老人对镇北军素有偏见,尤其在当年、戎狄奇袭大营,杀害了许多镇北军家眷后。
凌冽数次提笔又数次放下,只因定国公尹元的长女,当年是不顾他反对、跟随还只是军中无名小卒的郭云私奔北上的:定国公尹元,其实就是郭云老将军的岳丈。
想到郭老夫人最终惨死在戎狄刀下,凌冽抿抿嘴,又在宣纸上添了几句,这才封起信笺,交给了等在门口的影卫。
结果,影卫刚走,影十一又匆匆忙忙赶过来,交给凌冽一封羽书从鲁地寄来的密信。
戎狄南下攻得突然,羽书匆匆赶到鲁郡后,季鸿原还问他是否未卜先知,后来京中每况愈下,羽书也不再同他伪装,直将自己北宁王府影卫的身份和盘托出,并直言之前种种皆是王爷的指点。
鲁郡太守季鸿得知真相后愣了半晌,最终,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的他、被震惊得道了句“阿弥陀佛”。
缓过神后,这位状元郎很快就接受了羽书身份,还急急告诉了他一件皇寺中的怪事——
季鸿幼时贪玩、心性不定,曾在师父的衣箱中,翻出一件奇怪的袈裟,上面画着许多红色的符号和文字,他看不懂,只当是什么经文,真想拿出去问时,却被师父发现,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打。
后来,皇寺高僧摸摸哭成泪人儿的小季鸿脑袋,转身将袈裟放到箱子中落锁,“这东西是宫里贵人拼了性命送出来的,只有关键时才能拿出。若不慎叫人看了去,小心你的脑袋。”
师父的话,小季鸿没听懂,但高僧神神秘秘的样子,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抹了一把脸,凑上前去,小声问道:“那……袈裟上写的是梵文么?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
即便是到了很多年后,长大的季鸿也依旧记得师父当年一瞬间变得苍老的面容,老人道了佛号,目光浑浊地看向古寺外缓缓下降的夕阳,声音轻得仿佛是一枚羽毛般,缓缓地落到了他的心中——
高僧说,那是来自苗疆的祖文。
○○○
午后,黑云散去、暴雨停歇。
乌宇恬风没能脱身回来,却让殿阁嬷嬷并元宵送回来了不少时鲜的春菜。南境气候温暖、地产丰富,春花能入膳、春草能炒菜,更能将去年囤着的米拿出来发酵、做成薄而透的卷粉、长而细的米线。
嬷嬷提着一只瓦罐,身后跟着捧着簸箕的殿阁女官,瓦罐中是新鲜煨好的野鸡汤,将簸箕中的全部倒入罐内,嬷嬷说这是南境特有的一道菜肴,让凌冽尝尝。
在封上瓦罐等待鸡汤烫熟菜品前,嬷嬷还将新采摘的花瓣撒入瓦罐内,老人布满褶皱的脸笑眯眯的,还冲凌冽解释道,“这□□花和红玫都是可以入膳的,您当普通荇菜、崧用了便是。”
凌冽苦恼地看着那个有一尺多高的瓦罐,小声道:“嬷嬷,这太多了,您也坐下陪我用一点儿吧?”
“我一早吃过了,”嬷嬷笑,“您平日就是吃得太少了,这瓦罐看着高,也是里面汤多,这些东西都不占肚子的,倒是您若真剩下了,大王可是要寻我麻烦的。”
凌冽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老人家会这么说。
嬷嬷也是过来人,她看着午后渐渐从云层后露出来的明日,对凌冽温言道:“您好好用着,我跟您讲讲大王小时候的事儿吧?他小时候啊,跟您刚才简直一个样儿——”
凌冽面上微微一红,这嬷嬷,怎么说他跟乌宇恬风“小时候”一样,但他又实在好奇,最后竟被老人哄着,当真吃空了那一整个瓦罐,也从殿阁嬷嬷口中,听了许多小蛮王小时候的趣事。
两人这边聊着,殿阁内的乌宇恬风却在用过了午饭后,留下伊赤姆大叔来,同他细细商量着陪凌冽北上中原的事——南境苗疆安稳,除了天灾不会出什么大事,乌宇恬风想带走大部分的精锐部队,就想之前他攻上中原那样。
伊赤姆大叔想了想,最终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说,让他同凌冽商量,毕竟他们此番北上,算是帮着中原人抵御北方戎狄,与之前兴战的目的不一样。
“那老师,你说我是带着阿象还是骑马?”
这问题困扰乌宇恬风很久很久,之前他不会骑马,去哪儿要么骑阿虎、要么骑阿象,他一不知道中原人会不会因此看扁他,二不知道中原再往镜城北阿象方不方便通行。
伊赤姆无奈,“这个你也该去问王爷。”
乌宇恬风抿抿嘴,多少有点嫌老师没用,他就是不想事事都去劳烦凌冽才问的,怎么老师平日里挺精明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候却一问三不知,当真恼人。
小蛮子愁眉苦脸的,收拾准备每一样东西的时候都要犹豫半晌,伊赤姆实在看不下去,正想找个由头开溜,却又被乌宇恬风缠住——
“老师,你别走,你再给我讲讲中原吧?”
“……从前不都给你讲了那么多了?”伊赤姆坐下来,“再说,王爷不也给你讲了许多,还让你看了那么多的书。”
乌宇恬风一边整理收拾,一边吩咐人去安排各项事宜,他掌心渗出很多汗,又不好意思告诉伊赤姆大叔他紧张,只能讪讪道:“老师你到底去中原游历了三年,听你说,总比看书要快嘛……”
伊赤姆看他那样儿,想了想,就将他所知再细细告诉乌宇恬风,包括中原的将领、士兵如何调遣,中原百姓的家庭如何组成等等。
乌宇恬风听着听着,忽然一顿,他捉住伊赤姆的手打断道:“老师,你刚才说中原的皇宫里有什么?”
“……太监啊?”伊赤姆以为他不懂这个发音,便重复了一遍,“太——监,就是在宫里伺候各宫主子的一种下人,只因后宫女子众多,所以才会对他们施行阉割。”
乌宇恬风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缩紧了自己双腿。
伊赤姆好笑,继续给他说后宫佳丽三千,说皇帝如何挑选侍寝的嫔妃,然后又提到冷宫,提到了为了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妃妾、拈酸吃醋的皇后,还有因这些女人而延伸出来的外戚专权。
乌宇恬风听着听着,手中批写羊皮卷的动作都顿住——
他的霜庭哥哥来自中原皇室,除了那个小皇帝,似乎并没有其他亲眷,如果他们此番顺利将戎狄打回去、小皇帝这么大的过失,肯定不能再继续当政,是不是,就是他的哥哥来当这个皇帝?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象了一下凌冽身披明黄色龙衮的模样——黑色罩衫、明黄色的长摆,好像还挺好看?
他又摇摇头否定自己:他的哥哥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只是……
乌宇恬风多少有些犯愁,哥哥若是成了皇帝,那他是不是就要当皇后?
“老师——”
伊赤姆正在讲“七月七日长生殿”,被他打断得呛咳一声,“啊?什么?”
“你刚才说——为皇后要‘母仪天下’,对待妃妾和庶出的子女要一视同仁。即便得到皇帝的宠爱也不能专宠,还要劝皇帝陛下分宠给其他妻子……?”
“中原人的‘妻’和‘妾’不同,”伊赤姆先纠正他,然后又点点头肯定道:“是啊,我听中原的说书先生说,锦朝算不错的了,许多皇帝都是痴心人,也有力排众议终身只得皇后一人、同她长相厮守一辈子的。”
“……可她们都是女子,”乌宇恬风抿抿嘴,小声道:“能生很多很多小宝宝。”
他这话说得太轻,伊赤姆没听清,“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