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是早知道咱们今日会空手而归,这才说些好听话来哄我吧?”
师兄坐在桌边,素白的手松握着茶盏,轻轻拿指尖点杯壁,看柳千千的眼神有些微妙。
而柳千千本人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她愣愣看着面前红木书架后头光滑无痕的墙壁,只觉得欲哭无泪。
应该没错啊,她按着此前鹿儿姑娘房里的布局,对方口中“八宝柜后头墙上的暗格”,可不就应该在此处吗?
难不成是……这枕梦楼被改作茶楼时,暗格被拆了?
师兄大抵也是想到此处,不过他很快借自己巡按使的身份叫来管事的明里暗里探问一番,对方只道改装潢时从未动过隔墙,更没有发现过什么稀奇古怪的秘密空间。
那管事的语气可算诚惶诚恐了,明明是大冷天,脑门上却生了汗意。
柳千千很快反应过来,毕竟曾经的枕梦楼是因为那样的敏感问题被查封,若现在盘出个什么“暗格”、“密室”,听起来实在是很可疑。
“行了,你下去吧。”
师兄一开口放行,对方很快恭敬告退,看样子像是要急着回去报消息似的。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一般城中的大型产业,尤其是这样前身涉罪的地方,多半经营者都有些背景。
不过柳千千很快便没心思去想那个管事之后会上哪去了,因为师兄坐在那处转过头来冲她挑了挑眉,又扫了桌边的另一把凳子,显然是示意她坐过去,给他个说法。
怎么办?
她有些头痛,一边慢吞吞挪到桌边坐下,一边飞快想着找不到东西的可能原因。
“其实奴婢……”到底该怎么圆啊?而且她在这和师兄掰扯不算,真正的江悌到底在哪也还没有头绪,真是一团乱麻。此次入梦,好像没一件顺利的事。
“不急。”
柳千千垂着头的视线里,见师兄修长指节轻推过来一只小茶盏。
茶盏是青瓷的,盏中茶汤澄黄,有一股清香扑鼻。
“碧螺春的别名是‘吓煞人香’,尝尝看。”
她抿着唇,抬眸看了师兄一眼。
“做什么?”师兄唇角微动,似是在抿住一点轻缓的笑意,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偏开了些,透白耳尖似是有点微微发红。
“要你喝茶,看我干嘛?”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师兄耳廓上的红晕好似有一段时间了,仿佛自进屋前在楼梯口她说了那句话后,师兄的耳朵便一直是红的——哪怕方才他看起起来全程相当沉稳地同管事对话,乃至催着她赶紧找东西。
他现在好像是在……安慰她?
看着这样的师兄,柳千千再次奇异地平静下来,她忽地想起此次入梦进了玄学当铺的意外,她当时说的是什么来着?——她说她会珍惜现在所拥有的。
哪怕眼前是一团乱麻,线索好像全部断掉,可单论这般同师兄在一起品茶的时光,会让她想起从前在师兄的院子里,师兄教她品茶的时候有多安心。
虽然她不算个好学生,到现在那些提点也只得囫囵,喝茶大抵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但她记得那种令人怀恋的感觉。
于是柳千千听话地端起青瓷小盏饮下一口茶,然而咂摸咂摸嘴后,她突然觉得不太对。
就算叫她品茶实则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可面前这杯茶好像并非碧螺春,却也能喝的出来。
许是察觉她神色有异,师兄很快问她怎么了。
柳千千让师兄也尝一口,果然对方的神色同样变化起来,他这时仔细看茶盏,才瞧出这茶汤的颜色也不太对。
“怎么像是……正山小种?”
不过和她心里的思量不同,师兄第一个想的的便是茶楼弄混了,这便又叫了管事的上来。
对方显然没明白怎么自己又被喊了上来,看起来依旧十分紧张。
“我点的洞庭碧螺春,为何变成红茶了?”
那管事的一听师兄问题,睁大眼睛吓了一跳似的:“回大人,这绝不会出错的呀!方才就是我亲自为您上的茶,确是碧螺春啊。”
师兄闻言微微皱眉:“你来瞧瞧再回话。”
管事的依言上前,可柳千千见他明明看见了浓郁的茶汤颜色,开口仍是坚持这就是碧螺春,而且表情看起来十分真挚。
双方各执一词,让场面一时看起来有些诡异。
柳千千拉了拉师兄的袖子,换她接过话来问对方:“大人之前来茶楼,都点的什么?”
“回姑娘,大人平日里都是只点正山小种的。”
她心中微动,突然抓住了一些思绪,忍不住起身站到窗边望向街面。
茶楼正对着一排铺子,里头不乏卖首饰香膏的,然而她现在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里头在卖的看似满满当当,实则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甚至那香膏店里本应五颜六色的胭脂,如今也只得一种端正大红——恰是鹿儿姑娘曾用过的那种。
对啊!她实在是傻,怎么把这最重要的一项给忘了。
这本就是江悌的梦,梦中会有的东西,大部分脱不开他的经历和想象,虽则看似是个完整的世界,甚至身处梦境之人下意识会忽略许多细节,可这到底只是一个梦。
江悌没喝过洞庭碧螺春,他们自然只能在这间茶楼品尝到他平素点的正山小种。不管他们再点什么茶,怕喝到嘴里,都是正山小种。
想通这个关窍,为何她在此处找不到鹿儿姑娘的遗物也很好解释了。
她上次入梦时,是因为鹿儿姑娘还没有死,有对方主导的记忆仍然在枕梦楼暖阁内生效,并非是江悌的主观想象而是鹿儿姑娘的视角,所以鹿儿姑娘才可以以她的残存意识告知她遗言。
可如今鹿儿姑娘已经不在,这整个梦境,包括此刻就在枕梦楼原处新修的茶楼,都已全部是江悌梦境所生。
江悌从不知道更是从未见过鹿儿姑娘所说的暗格,他们在这自然也找不到那个暗格。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若是这么轻易在梦中就能得到鹿儿姑娘的遗物,他们也没办法劝说江悌醒过来在现实世界里去找啊?
昨日一时情急,她竟然钻进这么一个死胡同,今日怕是白来一趟了。
柳千千一时沮丧懊恼得厉害,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只手上一热,她的手又被轻轻抓住。
“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这话极是耳熟,仿佛从前师兄也说过的,那还是在……给县主诊病的时候呢。
柳千千怔怔抬眸,就见对方同样站到了窗台边上。
“本来就不聪明了,若是再捶,岂不是更笨?”他这话说得低声,带了点沉沉的笑意,原是玩笑话,可听起来有种暗暗的温柔。
她望着师兄的眼睛,瞧见对方眸间蕴了水色一般清澈柔和。
师兄说的是真的。
不管在哪,不管师兄记不记得她是谁,他都不会丢下她的。
柳千千审慎思考片刻,下定决心想向师兄坦白。或许之前是她狭隘,就算她和师兄说了真话,师兄应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觉得她在胡编乱造,而若是师兄能顺利回想起整件事,也许他们便能一起讨论想想办法。
总好过她一个人在这里钻牛角尖。
“我——”然而就在她刚刚想要同师兄开口,突听身后房门打开,似是有人进来了。
一袭紫色散花裙裳,丹寇红的指甲,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这画面几乎和上次柳千千在暖阁里第一次见到对方时重叠。
只如今时过境迁,原本装潢奢华的暖阁已经变成了茶楼内的普通雅间,而跨步进来的鹿儿姑娘脸上也没了当初的笑意。
对方神色冷凝地盯着师兄和她,一双小鹿眼睛里天真光辉不在,反而盛满了复杂。
联想到如今自己和师兄表面上的身份,柳千千突然生出一股尴尬来,如今的场景,怎么看着有点像是在……捉奸?
不过师兄看起来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他仍是牵着她的手,半点不把眼前情况放在心上似的,只冲鹿儿姑娘点了点头示意,算是问过好。
鹿儿姑娘的面色看起来更黑了。
柳千千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零碎想法转瞬即逝,她一时没抓住,便先上前两步请鹿儿姑娘坐下。
尽管知道眼前或许仅仅是一个由江悌意识捏造出来的“鹿儿”,柳千千心里却还是冒出了一些微妙的酸涩,她脑海中浮现出上一次入梦时,鹿儿姑娘临终前的画面,还有她的嘱托。
或许拉江大人出梦,不让他继续沉湎往事乃至伤及性命,也会是真正的鹿儿的愿望。
“姑娘怎么不在府上歇着?”柳千千估摸着语气,随便找了句话想打破此刻尴尬的氛围。
然而她话音方落,便听鹿儿姑娘腔调古怪地冷声道:“自然是来见一直不肯见我的人。”
一直不肯见鹿儿的人?柳千千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了一旁还站着的师兄。
然而窗边的师兄神情同样冷淡,仿佛自打鹿儿出现在房中后,他的面色便沉了下去。
他们俩的气场似乎莫名对上,如同两座奇奇怪怪的冰山,把柳千千夹在中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现在,她是要担任什么金牌调解员吗?
可她并不想把师兄让给鹿儿姑娘啊,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柳千千脑子还在转,这便替鹿儿姑娘先斟了盏茶推过去,想让她喝口水消消气。
鹿儿姑娘似乎抬眸轻轻扫了她一眼,只眼神也有些古怪的微妙,带了刺似的,比起不满,更像是审视。
这眼神让柳千千下意识又有些起鸡皮疙瘩。
好在对方很快转开视线,瞟了眼茶盏里头,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嘲弄:“茶叶死红,茶汤浑浊,次品正山小种,亏你们喝得下去。”
就这么一句话,电光火石之间,柳千千突觉头皮微微发麻。
她力持面色平静,心里却翻起了大浪。
按理说,所有隶属梦境的工具人,都会像茶楼管事一样坚持觉得这壶茶是碧螺春。因为他们进门时点的就是碧螺春,这就像是已经写好在所有工具人脑中的定式了。
而如今在这个梦境里,能指出这是正山小种,甚至给予评价的人。
大概除了他们,就只剩下……真正的江悌。
“姑娘若是不满意,便再叫壶新茶。”
柳千千压了压喉间的异样,只平着嗓音搭回对方的话。
虽然不知江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此刻绝不会轻举妄动随便戳穿。
她甚至想着,或许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鹿儿姑娘的遗嘱以一种不那么容易触发反弹的方式告诉对方。
倒也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今对方既没有提起“是樱桃害我生了病”这个说法,柳千千自然乐得装傻,只稍想片刻便委婉打开话头:“姑娘今日来,可也是找上次嘱咐给我的东西的?”
她话音方落,果然察觉到对方搭在桌边的手指尖一颤,“鹿儿”再开口时语气有些轻飘:“之前嘱托给你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过来的视线十分锐利,尤其是在柳千千已经猜测出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后,某种既视感更加强烈——仿佛坐在她跟前的,正是曾经居高临下用那种病态面容睨视她的江悌。
她一时摸不清现在的江悌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她这个“樱桃”其实是外来者。
大抵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是因为她口中关于鹿儿遗嘱的消息才假作无觉。
这个认知让现在这场谈话看起来莫名显得有些心照不宣。
柳千千转眼向书架后头看过去,说话时措辞谨慎了些:“之前姑娘告诉过我,那八宝柜后头墙上的暗格里装了要给江大人看的东西,姑娘还说——”
“我没有说过!”
“鹿儿”姑娘突然高声呵斥着打断了柳千千的话,又飞快站起身来。
对方拳头都捏紧了。
这样的反应让柳千千有些意外,现在披着鹿儿姑娘壳子的江悌看起来像是被刺激到似的,双目发红,嘴里还在低声喃喃什么东西。
她一时不敢惊扰,却见对方很快盯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到书架后头去看。
现在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就和她与师兄方才所见相同,后头是一片光滑的墙壁。
“鹿儿”似乎平静了一些,摸完墙壁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残存一点猩红颜色,然而目光却冷极了:“你撒谎,我什么都没有说过,这里更没有什么暗格。”
废话。
柳千千有心腹诽,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
然而对方说完,既没有再与她纠缠,也不是像要赶他们出梦的样子,竟是转身想离开这个房间。
明明已经这么接近他们此次的目的了,难道要再放对方离开吗?
正在她打算叫住对方再多寻些突破点时,却是从方才起一直沉默不言的师兄突然开口。
“江大人,还不愿意醒来么?”
柳千千猛然回头,就见师兄神色冷然地盯着“鹿儿”姑娘的背影。
就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已是察觉到师兄飞快抓过她的手将她护到了身后。
下一秒,这间雅室四面墙壁连带着地面开始震颤,屋外天色翻转,似是瞬时天光落尽入了夜,浓云混着诡异的晦暗红光投入窗棂,街面上的所有都在逐渐崩塌,无声化为齑粉。
视线之外,一片昏暗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