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独与你次次谈话,都要将我支开——”

“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你没什么好说的,”夜魇的话音轻飘飘起来,他近来似乎一改从前那种满面沉冷的状态,整个人气质变得有些吊诡。

思及那所谓祸事的源头或许正是眼前人,雪衣少年忍不住微微皱眉,心中难得生出了几丝烦躁。

“心烦意乱?”对方却似谈兴极高,只微微笑起来看他:“我可是听说好弟弟在秘境过的是神仙日子,还得了个新玩意?是不是个凡人来着?”

闻言,少年眉心拢起的折痕更深,然他到底只是深吸口气顾着大局没有鲁莽出言,只施用灵力甩脱了被扯住的衣袖转身便走。

身后,依旧是有些狂悖讽刺的笑声。

只在回秘境的路上大致整理了一下心绪,他才慢慢回到山谷。

此处依旧是柔软嫩绿的草地花田,和不远处兀自高耸的金树。

“哥哥回来了!”

走过金树之后,眼前出现了山崖之上那片冰心草,还未到屋子近处,院门边探出少女半个身子,紧接着,那条垂落的蛇骨辫下头又先后冒出好几个小小的灵动毛球,是属于不知道什么小妖的毛绒脑袋。

循着这道声音,屋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动静,像是左左右右重新收拾整理四处逃窜似的。

少年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一边抬脚跨入院中一边道:“你今日又造了什么新东西?”

“是能飞的。”鹅黄裙衫的少女已经完全褪去幼时的小胳膊小腿,出落得身形纤纤了。她如今能到他的肩膀,若叫不知情的人来看,单论外貌,只会觉得两人是年岁相差无几的少男少女。

她跟着他往院里走,似又趁他不注意背着手朝身后打了什么手势,院门口便响起了什么类似于木料刮擦地面,拖拖拉拉的声响。

雪衣少年睨了她一眼,被看的人立刻绷紧手背作出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很快盯上搁在院中石几上的书册,只抱了他的胳膊带点强迫地拖着他坐过去,软绵绵开口:“我有事问哥哥。”

一看就是在转移话题。

他也不揭穿,姑且对门口的动静装聋作哑,只坐下听她要问什么。

“这个,”少女翻到某一页,指着那行问他:“哥哥,‘成婚’是什么意思?我见他们左右就是在为此事闹腾,为何?这是什么大好事么?”

成婚?

他自然是明白这条凡间风俗的,只不过妖兽之间甚少讲究这个,在往生秘境里就更不谈了。

不过既是她问,他略思考了一下还是认真答她:“应算某种仪式,经此,两人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话本子他从前也是被藏方强拉着学习过的,里头花好月圆的美满结局大部分都以有情人终成夫妻结尾,此后自然便应是永远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也会成婚吗?”

少女独特的软和声线落下,坐着的人却猛然抬头睁大眼睛看她。

她应是自然而然问出这话来的,仿佛想都没有多想,就顺着问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圆溜溜望向他。

然而今见他这么大反应,她也很快敏锐地迟疑起来:“……哥哥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难道……我不会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吗?”

“永远”这个词一下戳中了他稍显敏感的神经,此前同大人的对话出现在脑海里,少年掩饰性地垂了眸子,一时没有答话。

院门口的嘈杂也跟着消失,院中一时有些安静。

“这……这样啊……”少女飞快站直了些,背着手抿了抿唇,开口的语速也变快了点,只作出寻常语气道:“其实,其实今天我去赤羽姐姐那里玩的时候,还被赤羽城学馆里的那些家伙笑话了,他们说我不会法术,不能修炼,只是一个普通人,是——”

只她说到此处,声音更轻,像是存了小心翼翼试探的意思在:“……是因为这个吗?”

坐着的少年其实仅仅囫囵听到对方大致在说因为不会法术被笑话的事情。

因他心头还压着方才与大人的交谈,又被她之前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搅得难得犯晕,一贯清明的头脑稍显混沌。

“你和我们不一样,”意识到她等着他答话,他只是不自觉地对着她的问题有一说一,平淡指出他们的不同来:“你不会法术——”

——是很正常的。

然而这后半句尚未出口,已是被对方匆忙打断。

“我明白了!”

他有些讶异地抬头,却见对方只是低着脑袋没有看他。

“我明白了哥哥,我先去……我先去吃饭了。”

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她要正经用饭。

正巧能得空再细细考虑一下这些事,少年虽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却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而一直到晚上睡觉,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做什么。

是又在鼓捣新东西吗?

她今日说的“会飞的”都还没给他瞧呢,往常不管她做了什么东西,饭后一定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为何今日这般安静?

天色黑下来,他站在主堂前眸色放空,见院中那棵纤细的嫩柳已经长大长高,一部分柔软的鲜绿枝条和满树雪白的梨花挨在一块,让那原本冷清如雪的白都沾染了暖意似的。

然而他到底没有去敲门多问,或许幼崽长大了,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或者心事呢?

再者……他现在也确实有些从未经历过的无措。

他竟难得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然即便如此劝说自己,少年半夜还是突地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缓了缓呼吸,正想干脆打坐理一理心绪,就察觉到院中有什么响动。

谁敢擅闯他的地界?

他起身踱到窗边暗中向外看去,却讶然发现,院中动静来自于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人。

鹅黄裙衫的少女正背对着他,面朝石桌坐着,桌上似还摆了本什么书册。

这么晚还不睡觉?还在看话本?

他又气又好笑,刚想披了袍子出去教育一下这家伙,耳边却敏锐听见了对方的低语。

“……引火术……就是这样的啊……”

引火术?

动作一顿,半晌,少年收起脚步,重又站回了窗边。

透过半开的窗隙,能看见少女似是正极认真地一面盯着桌上的书册,一面不断在手上比划。

“这不是最简单的么……”

哪怕看不见她的正面,他也能想象到那张皱了眉头的小脸,她鼻梁一侧的小痣一定会跟着皱一皱。对方显是极为有耐心有毅力地在学习,只可惜不管姿势多标准,手上多用力,她眼前的那些纸团都是不会被点燃的。

又试了十几次,半晌,她终是默默收回手抱臂搁到桌边,又慢慢趴了上去——像什么一下蔫哒哒下来的小苗。

梨花树树影微微晃起来,今夜风大些,雪色的花瓣偶有吹落,晃悠悠飘到她发顶。

仿佛连梨花都忍不住想要安慰她的失望难过。

窗边悄悄看着的少年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

他觉得在什么莫须有的想象中,自己好像一直置身于四面皆是空无的房里,晕头转向。明明已经察觉到哪处有什么奇异的动静即将破土而出,可兜兜转转间,还是不断在原地晃来晃去……

“不一样吗……”院中,少女应是在极轻地自言自语,甚至隐隐约约打了颤似的,她紧接着克制地浅浅吸了口气。

“可是……我真的好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这句软绵绵的呢喃循着夜风送入少年耳畔。

只在这刹那之间。

她的话语、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喊他“哥哥”时的模样……一点一滴汇成某种指引,他不过是下意识迈出步子追着跨了过去,却好似一步就跨进了草长莺飞的春光里。

朦胧雨雾间,似有嫩芽破土而出,鼻端萦了清淡香气,仿佛整个人都被笼进潮湿柔软的春日景,丰富到从未有过的声色画面一股脑灌进来,也只此时再回首,才会发现之前那间空无之室并非空无,只是包裹着他的,唯四面冰壁而已。

未曾感受过春天的人,自然不会真正明白冬日的寒冷。

这种温暖的喜爱之情,这种从内生长出来的冲动和欣悦,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少年从某种轻微眩晕中回神,意识到已是从前不知何时起,胸腔中总会莫名满溢着的情绪慢慢膨胀变化,终成了如今模样。

他忍不住又抬眼去看。

她竟是又开始练习了。

背脊还是挺直的,架势拉得极认真,好像无论如何都想要成功的模样,便是这样天气,额间也生了汗意。

可她哪怕再试千百次,都定是点不出火来。

这个小傻瓜,她又没有妖力,光是比划手势能有什么用?

少年抿唇,只认真盯着那处掌握时机,就在对方又一次用尽全力打出法印时,他指尖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