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元最近交了一个朋友。
他这样的人能交到朋友似乎是很奇怪的事。
但事实上,自从他当上户部主事以来,想和他交朋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毕竟这一科进士当中,他这个吊车尾如今反倒是升迁最快的一个。
似乎还很得陛下赏识。
但哪怕大家心里瞧不起罗八钱,他也不是那么好结交的,除非能与他志气相投、观念相合,又没沾染上朝堂的陋习,自身又作派端正、处事磊落,腹中还得有诗书,通晓圣贤言论……
岑兆贤便是拼了命才将自己伪装成这样一个方正君子,得以与罗德元成为知己。
结果没两天,岑兆贤就后悔了。
——跟这呆子结交有什么用?他既不可能提携朋友青云直上,犯了事也不会给朋友兜着,连公务上也半点不肯行方便……
除了每天摆着一张臭脸对自己指指点点,交这个朋友有何用?
“狗食,瞅你那揍性。”
心里骂了无数句,岑兆贤总归还是没和罗德元断交,毕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处上的朋友,断交了也可惜。
他便每天下衙依旧到户部来接罗德元回家。
谁让这狗食小官居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今日岑兆贤踱步户部班房时,却见罗德元还在埋首案牍。
“哦?户部今日这么忙?”
“拖欠百官的俸禄要发,还得拨一批银两给各州府准备春耕,还有……”
岑兆贤四下一看,问道:“杂吏们呢?怎么全都让你计筹?”
“我得核一遍……”
罗德元说话间皱了皱眉,板着脸看岑兆贤,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到公房外等,莫动了我户部的文书,这是惯例。”
岑兆贤是吏部员外郎,从五品,比罗德元这个户部主事还要高一级,官威却不如对方大,只好在心中又骂了一句“狗食”,踱步到外面的大堂坐下,拿起一册书看起来。
他看的是一本带图画的《绣榻野史》,工笔精致,栩栩如生。但因担心被罗德元撞见,便又特意又带了一本《论语》盖在外面……
正看得眉毛色舞,他忽听有人“咦”了一声。
岑兆贤心中大骇,抬头一看见是另一名户部官员,方才大松一口气,唤道:“赖大人。”
“岑大人又来了,老夫看你这本书不错。”
“嘻,你看这画得,金氏之风流妩媚,跃然纸上矣。”
“不错不错,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
两人相视一笑,岑兆贤方才低声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德元出来,差点吓死我了。”
“怕什么?大不了别与那呆子来往。”
“花了许多心力讨好他,半点好没捞着,总归是感到不足。”
赖大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陛下都‘病’了,你当罗八钱还是御前红人?老夫观他脾性,迟早要惹出麻烦,你还是趁早划清界限为妙,免受其连累。”
岑兆贤亦是笑了笑,道:“怀远侯治疫时,他可是与锦衣卫打过交道。”
“唏,老夫打听过了,罗八钱欠了锦衣卫一个百户二十两银子,以工偿债,抵个利息而已。”
“这……”
岑兆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门路啊,在吏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已坐了六年了,何况我总归还是视他为友。”
赖大人便道:“糊涂,陛下前不久才特意召他到小朝会议事,这是视之为心腹了。结果一转眼,齐王宫变上位,我等皆瞒着这呆子,就怕他跑去顶撞了殿下,回头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就这种臭石头,你竟还凑上去,能得什么好?”
话说到这里,只见岑兆贤一双眼已然发直。
赖大人便转过头,只见罗德元正站在身后。
“你们……便是这样当陛下的臣子?”
罗德元抬起手,气得浑身发抖。
“宫变监国,何等悖逆之举?满朝文武竟是噤若寒蝉,你们满眼只有自己的乌纱帽,法度何在?朝纲何在?天理人伦何在?!”
听着这一声叱喝,赖大人竟是一抚长须,镇定自若地背着双手踱步向外走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咦,天色晚了,散衙还家吧。”
“你们……”
罗德元转身便向外走。
岑兆贤连忙起身拉住他。
“你要做什么?”
“自是去请见齐王,谏其还政于陛下!”
“你疯了。”
罗德元转头看向岑兆贤,道:“疯了的是你们,若乱政摄权者无人肯谏,则朝堂不宁、政局不清,在南京的皇孙会如何反应你们想过没有?陛下病愈后会如何处置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担,只想蒙着自己的眼睛,任由大楚这样衰败下去,疯了的是你们!”
“啪。”
两本书从岑兆贤袖子中掉落下去。
罗德元低头一看。
“……”
他拂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