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寿昌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济南城。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奇奇怪怪的脸,吓得街上的孩子哇哇大叫。
“看!那是个鬼啊,红胡子的鬼……”
马车上的安德里安·马里奥有些无奈,转过头对王珰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你长得丑呗。”王珰随口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了,‘长得丑’用你们佛郎机话怎么说?”
安德里安听了显然不怎么开心,嘴里叽里噜咕说起来。
王珰倒也能听得懂一点,他奉命学佛郎机语,但并不像别的学员那样摇头晃脑地学,而是整天和安德里交谈,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进展竟比别人快了不少。
此时他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佛郎机是‘西班牙’行了吧?我告诉你,前几天贺琬又找到了一个尼德兰人,说他们的炮比你们佛郎机炮好,打得更远、更准、更凶,炮还轻巧,能装在车上到处跑,叫什么‘榴弹炮’,知道吧?还有,他们的燧发火枪也比你们做得精细……你要是见了笑哥儿,哦,公爵大人,见了公爵大人你再不老实,我们就和尼德兰人做生意了。”
安德里安又是一通叽里噜咕。
“你慢点说啊。”
安德里安放慢语速,有些吃力地道:“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工艺是不卖的。还有,是‘鹰炮’不叫佛郎机炮,我们是……西班牙。”
“好好,西班牙。我告诉你,公爵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脸色,他要是和尼德兰人合作了,就直接把你咔嚓了。”
王珰长叹一声,拍着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又说道:“马里奥啊,我们是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们合作,不然我还要学尼德兰人的语言,我也不想的,你知道吗?”
“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还有……只能和我们西班牙? 贸易。”
“提条件是吧?你要是不懂工艺就早交待。等见了公爵大人要还敢扯谎,他就咔嚓了你。”
安德里安脖子一缩? 眼睛一转? 不再理王珰。他转而指了指街上的人群,问道:“他们在? 做什么?”
“今天是龙抬头嘛,祭祀龙神? 祈祷今年是个好年景呗。”
王珰随口说着? 掀开车帘看去? 远远的有人在舞龙,又见前面搭了一个高台,下面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大喊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快停下。”
王珰忽然叫停马车? 快步向高台那边走去? 嘴里喊道:“葛先生。”
葛翁山正捧着一堆种子在与百姓讲解,闻言转过头,见是王珰过来,摇了摇头。
王珰拨开人群到葛翁山面前? 行了一礼,道:“见过先生。”
再抬起头? 他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表情不像是见先生、倒像是见一起坐过牢的狱友。
“大呼小叫,你成何体统啊?”葛翁山板着脸道。
他身后的王宝斜睥了王珰一眼,又觉羡慕、又觉不满。
——呵,傻瓜一个,一天到晚到处瞎晃。
“先生在做什么?学生能帮忙吗?”王珰道。
“发些种子,再告诉百姓这些作物该怎么分配着种……今年是个好年景呐,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哦,这些你小子不懂,不用你帮。”葛翁山说道,语速慢得王珰差点睡过去,末了道:“你又是从哪过来的?”
“学生去了青州一趟。”王珰道:“笑哥儿要在那建枪炮厂、火药厂。”
王宝打断道:“这么大的事他交给你?”
“那没有,我就帮忙接待一下夷人,再谈点生意。”王珰抬手一指,道:“看,那个红胡子就是,我还跟他学佛郎机话。”
葛翁山一摸胡子,郑重道:“你堂堂华夏汉人,怎能跟着一个蛮夷学那些粗鄙之语?成何体统?”
若是别人听了、许是要和葛翁山争辩一二,王珰却是嘻嘻一笑,道:“先生说的是,就是笑哥儿和齐王逼着我学的,不像话。不如先生和他们说说,免了学生这遭罪?”
“哼。”王宝心眼坏,马上就告状道:“先生,他巴巴地跑过来就是要扯你的虎皮作大旗,别中他的计。”
“好你个王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葛翁山也不理会两个小子吵闹,眯着眼远远望了那安德里安一会,缓缓交待道:“老夫看这个夷人,貌似憨厚、实则奸滑,你和他打交道注意些。”
王珰一乐,道:“先生也看出来了?这马里奥原就是个夷将,被贺琬捉了。他听说我们想找工匠制作火炮,他便说自己会铸炮,其实屁都不懂。但他知道哪里能买到火炮,也是有用的。这次笑哥儿和尼德兰人谈,拿他当个陪托,压压尼德兰人……”
话音未了,葛翁山在他头上一拍,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些是公务,你怎好轻易说出来。”
“和先生说说,有什么打紧……”
葛翁山道:“我朝的铸炮工艺不输于夷人,早在延光初年,时任工部尚书的黄克赞便募匠人仿制红夷大炮二十八位,我朝泱泱大国,冶金之术远高于西夷,以铁、铜复合铸炮,更胜于西夷大炮……不行,这事老夫得去和国公说说。”
“先生勿急。”王珰嘿嘿一笑,拉住葛翁山,低声道:“笑哥儿知道的,所以已经先建了铸炮厂,这次是想把那个榴弹炮的工艺弄过来再铸更好的野战炮,再参照一下夷人那边制火枪的技艺……”
“是吗?老夫不懂这些,老了啊。”葛翁山老眼眯了眯叹息一声,又向王珰问道:“你如今在哪个衙门任职啊?”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周衍如今只是齐王,不能再依楚朝中枢旧制任官,属下臣子都只能算是王府属官,王笑干脆借此机会依照脑中印象,重新划分了官制。
葛翁山对此也苦恼……像他以及何良远、左经纶这样的老臣不愿去南京投奔新皇,担任齐王属官又不妥,于是便成了什么‘国务顾问’,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珰听了,老老实实答道:“学生在商务处任职。”
“商务处?”葛翁抬起头,咂着嘴,像是记不起来。
王珰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