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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客 假日斑马 2663 字 3个月前

“感觉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宗炀回答完继续向前走。

他没有太多强烈的情感,谈不上多么喜悦,更加没有悲痛。小时候常期待宗望桥某天猝死,宗望桥一生所作所为同死亡都那么接近,可死亡从不找上他,宗炀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到最后真觉得宗望桥百毒不侵,甚至可以长命百岁。

宗俙告诉他宗望桥是肝硬化,医生让他们可以准备后事了,这些都在意料中,意外的是宗望桥这么晚才进医院。所以宗望桥没必要待在医院浪费床位,而且他想回家,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回家,不是回来承担父亲的责任,是回来等死。

宗俙给宗望桥请了一个护工照料,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眼睛大得可怖,法令纹从鼻翼两边延伸到嘴角,唇薄得如纸片。宗炀和颜鹤径进门时,女人躺在沙发里嗑瓜子,见有人来了也不怎么收敛,不情不愿地给两人倒了一杯水。

“你们是他儿子吧?”

“对。”

“他一直念叨自己儿子呢。”她说。

宗炀感到一阵不适的反胃。

女人走在他们前面,率先打开门走进去,门内立即飘来一股沉积已久的恶臭,是濒死之人酸苦的体臭,以及烟酒混和在一起的气味,犹如棍棒,敲懵了两人。女人倒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走进最里面,像步入一个窑洞,肥硕庞大的身躯罩在了宗望桥的身上。

“你儿子们来了。”

颜鹤径也被当成了宗望桥其中一个儿子,他和宗炀站在床边,目睹着宗望桥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切都被收纳进慢镜头里,在床头台灯的昏暗灯光照明下,宗望桥的脸黄得吓人,好像满脸裹满了黄色的泥土,他瘦得两颊凹陷,眼睛无神涣散,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要我说你们爸也是可怜,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子女还不经常来看他,人还是要孝顺一点好哦,不然会遭天谴的。”女人讽刺道,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部分面孔。

颜鹤径不悦,这女人说话太不好听,而且声音尖得像老鼠叫。但他又懒得与她争辩,只送去一个瞪视。

“他是可怜。”宗炀说,“落魄成这个惨样,又恶心又可怜,都算不上一个人了,就是一团会发热的畜生。”

女人惊愕地张开双唇,慌乱地看了一眼颜鹤径,像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唬到,随时准备退出去。然而宗望桥的脖子在熏黄的枕头上动了动,嘴唇蠕动,从紧咬的牙齿中吐出一句很肮脏的咒骂,弹探出手想抓住宗炀。

宗炀眉毛也不皱一下,因为他看到了在宗望桥那瘦骨如柴的胸膛下、庞大圆滚的肚皮下,被单中间的一小团黑色慢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构成一滩不规则的圆,静止着、成为耻辱。不止宗炀看见了,其他两人也都看见了。尿液的骚臭姗姗来迟,宗望桥奋力挥舞双臂,抬起他的臀部,又重重落回床板上。

女人熟练地从床头裹起被单,把宗望桥翻转过去,扯掉他的裤子和内裤,看也不看他腿中央如虫子般老态的玩意儿,衣物被单卷一卷,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宗望桥躺在床垫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手背颤动,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宗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观赏了一会儿宗望桥的挣扎,颜鹤径也走了出去。

“我经常在想,你到底有没有过愧疚和负罪感,有没有一刻想做过一个正常的父亲。”宗炀的脚尖抵着床沿,轻晃着,“后来觉得这种幻想毫无意义,你只能是你,少了一点人渣本性,你都不是宗望桥了。”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爸,你会舍不得我们吗?你快要死了,会寂寞吗?”

宗望桥扭头来看宗炀,像一个上发条的木头玩具般僵硬,他的身体开始痉挛,面容奇特地扭曲着。

“商漫商漫。”

宗炀笑起来,伸手将台灯关掉了,在黑暗中,他对宗望桥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很痛苦吗?我和宗俙宗逸都是这样过来的,慢点死吧,宗望桥。”

洗衣机轰鸣,女人还是横躺在沙发上,电视投射的光彩在她面孔上不断变换,颜鹤径和宗炀要走,她没起身相送,只是微微同他们点头,说:“慢走啊。”

语气像一个女主人,不过宗炀已经不在乎了,那个作为他父亲的躯体快消失了。

颜鹤径开车,穿过小区前破败的街道,一栋栋灰楼变成时尚高楼,宗炀逃脱了,真正地逃脱了。

宗炀用手指滑过车窗玻璃,忽地想起来一些事,对颜鹤径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死掉,因为宗望桥给我喂了发霉变质的食物,又很晚才发现把我送进医院。可能也不止这一次差点害死我,有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感觉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宗炀回答完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