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身影。
妾侍不比正室,这场婚仪又仓促简单,莫说新娘子出阁的凤冠霞帔,便是连遮面的花扇都没有。这会儿红烛渐短,年才十六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一双手叠放在腿上,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但她的容色却极美。
一袭浮花堆绣的红衣勾勒出纤袅的身段,满头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饰以花钿珠钗。发髻的正中间落着一只薄金做成的蝴蝶,尾翼轻轻挑起,一粒嫣红的宝石随之垂落,堪堪装点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整张脸格外娇丽。
谢长离出入宫闱,见过不少美人。
却还是头回见这般白嫩的肌肤,欺霜赛雪,触目柔软,仿佛吹弹可破。
他愣了下,目光扫过秀致黛眉和垂着的眼睫,扫过少女微微鼓起的胸脯,落在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上,一步步走近。
蓁蓁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谢长离的气势有些迫人。尤其今日新婚,他丝毫不露喜悦,连身上那袭缂丝暗纹的官服都没换,靴上几滴暗红色蜿蜒,像是刚洒上的血迹,衬着衣角狰狞的绣纹,无端让人想起森寒逼人的牢狱审讯。
而他满身清冷,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是初见的审视与疏离。
屋里的氛围像是浓墨凝住,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止了。
片刻后,还是谢长离先开了口。
“虞蓁?”
“见过主君。”蓁蓁屈膝施礼,眼睫微抬,终于看向熟悉的那张脸。
他生得其实很好,修眉俊目,身姿峻拔,许是自幼习武,气度比寻常男子矫健历练许多,俨然是个俯仰天地,风骨峭峻的人物。若脱去这身威仪官服,再扫去满身的清寒疏冷,也该是个令无数闺秀倾心的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他虽以狠辣手段游走于朝堂,文墨却是极精通的,便是当朝相爷都曾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婉婉长离,凌江而翔,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只是心肠太过冷硬了些。
蓁蓁垂眸敛手,没敢多看他,免得被瞧破藏在心底的情绪。
谢长离倒是没深究,只是觉得这女子比预想的柔韧——毕竟是官宦千金,自幼养尊处优的被捧在手心里,若运气好些,碰上个盛年的君王,这姿貌家世送进宫里都使得。如今家道骤变,闺中明珠沦为妾室,她不哭不闹,这副安静温婉的模样实属难得。
更何况,这眉眼实在是……
谢长离眸色微动,很快将旁的心思压住,只退回到近处的椅中坐了,问了几句话。
同记忆中一样,他问了她的身世。
譬如蓁蓁那位资财巨富、却在不久前沦为阶下囚的盐商外祖,譬如他父亲从穷困举子到扬州通判的经历,譬如他父亲素日交游往来的人家,乃至虞家出事之后,扬州知州荀鹤对她的态度等等。
蓁蓁信得过他,都如实答了。
谢长离还算满意,想着夜已太深,问了最要紧的事之后便没逗留,也没打算留宿在此,只起身理袖往外走去。
蓁蓁早就习以为常,意思着送了几步,道了声:“主君慢走。”
温和柔软的声音,入耳很是舒服。
谢长离才刚绕过屏风,听着那语调,不由暗叹果真是扬州养出来的美人,连声音都是娇软的。这念头才浮起,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阵隐痛,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幅妙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薄醉浅笑,身躯半赤的画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