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驳斥:“若储君不堪大任,天子可废;若天子不作为,百官也可上书天子请命。今日乃天子生辰,天子未开口,百官未上书,定远侯却在此明火执仗,策禁军于殿中对峙,这就是定远侯的立场?”
魏相的话不急不慢,却字字都在刀刃上,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没作声。
魏相继续道,“持刀对峙,血溅大殿,借清君侧与另立新储之由,行逼宫之事,难不成,定远侯想立谁为储君,便要立谁为储君?”
定远侯不怒反笑,言简意赅,“不然呢?”
骇人的气势于此刻不加收敛,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定远侯是已经撕破脸了。
那接下来的局势,恐怕要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果真,定远侯也不再碍于早前的颜面,刻意收敛,而是气场全开,也更下不屑于殿上的天子与东宫,戏谑道,“天子无能,东宫无能,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此话一处,殿中哗然!
这!
这已经是□□裸的……
定远侯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也根本不想再同魏相或是朝中旁人再言其他,而是从袖袋中拿出一枚绣着龙纹的锦囊,做工细致,极其精巧,一看便是御赐之物。
这种御赐之物,不应当在定远侯手中,而是应当在皇子公主手中。
殿中都不知晓此时定远侯手握的御赐锦囊里有什么,更不清楚定远侯拿出此物的意图。
只有天子淡淡扫了一眼,目光微微沉了下去,而后才又看向信良君背影,似是踟蹰。
但一瞬后,目光又重新敛起,仿佛从未有过一般,静静看向殿中。
殿中,定远侯手持御赐的龙纹锦囊,掷地有声,“这是先帝御笔所书,藏于御赐锦囊之中的信函。诸公稍后可以查阅先帝字迹,先帝亲笔所书,信良君乃先帝之子,托于老夫照顾……”
此话一处,再次于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信良君皱眉,卓逸和商姚君等人也顿了顿,谁都没想到,事态会朝此处演变着。
先帝亲笔,那就是金口玉言,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
但既然先帝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为什么不认回,可又名义上收了信良君做义子,还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不过去啊。
就算早前先帝膝下皇子不少,信良君的生母身份特殊,但信良君的生母也并未露面过,先帝将信良君交予宫中其他嫔妃抚养也一样……
先帝认了信良君做义子,也亲自教养,但又留下这样一封揭示信良君身世的御笔亲函,实在猜不到先帝用意。
“魏相可以过目,今日大殿之上这么多眼睛看着,魏相乃一国相辅,总不至于做出旁的举动。”定远侯倒也大方磊落,让一侧的禁军抵上。
禁军交由魏相手中。
随着魏相拆开锦囊,锦囊中叠了一方绢帛,字迹是书写在绢帛上的。魏相逐字看下,表情也越渐凝重。
定远侯开口,“如何?魏相应当是认得先帝字迹的,这封可是先帝亲笔所书?”
魏相沉声道,“的确是先帝的字迹,不是仿写的。”
魏相一惯公允,此话从魏相口中说出,殿中纷纷哑然,信良君,真的是先帝血脉,那从东宫相比,甚至与天子相比,信良君都更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只是,这个御赐的锦囊怎么会在定远侯手中?”魏相看向殿中的定远侯。
是啊,如果是证明信良君身份的御赐锦囊,这个锦囊也应该是在信良君手中才是,不应当出现在定远侯这处。
此事确实迷惑。
定远侯笑道,“魏相,这个锦囊在何处不都是先帝的御笔吗?这有什么关系?莫非魏相认为在我手中,这个御赐锦囊便有蹊跷?”
魏相又看了眼手中的绢帛,继续道,“并非此事,老臣跟随先帝的时间很长,除了认得先帝的字迹,也与先帝熟悉,熟悉先帝用笔措辞的习惯。绢帛上的字迹的确是先帝的,但字里行间的措辞,先帝所言及的,未必是定远侯所想。”
魏相言罢,殿中再次惊起感叹声,魏相这是什么意思?
定远侯皱眉,“白纸黑字,御笔亲书,写得清清楚楚。”
魏相正欲开口,信良君先道,“争执此事并无意义,我是先帝的养子,并非血亲,先帝在世时,我曾答应过先帝,匡扶皇室,为国尽忠,此生不会背叛天子。定远侯,今日之事,我不管你从哪里得到的锦囊,东宫储君我不会做,你也没资格替我做主!”
信良君的言辞已经极其强硬。
定远侯微恼,“兰亭!”
殿中任何人都听出了定远侯的失望与语重心长。
但信良君神色间并无退让,定远侯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沉重的步子上前至信良君跟前,半是恼意,半是警告,“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早就没有回头之处。兰亭,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天子和朝臣都不会再信赖你,不如适时取之,另换天地,以你的才能,西秦定能重回兴……”
定远侯话音未落,信良君沉声打断,“那是你以为。”
定远侯顿住。
信良君继续道,“我从未觉得这个皇位有什么好,相反,它就像一个牢笼,困住了所有的人,我憎恶它至极。”
岑远垂眸,他知晓,最憎恶这个皇位的人就是信良君。
定远侯掌心攥紧,“兰亭!”
信良君转身,朝着殿上拱手,“陛下,今日生辰宴后,微臣自请去边关驻守,永不回京。”
信良君说完,歇下腰间佩剑,再次朝殿上单膝跪下,“请陛下恩准。”
殿中都是私下议论声,而大殿之上,天子处良久都未有声音传来。
岑远余光看向天子处,天子目光中已并无波澜,而是定远侯先开口,“信良君,即便今日不是你做储君,也同样会有旁宗亲之后为储君,你是先帝血脉,届时,朝中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你真想清楚了!”
定远侯失望至极。
信良君还未开口,天子缓缓抬眸,“定远侯,原本此事,朕不想提起,朕念及你是朝中老臣,在朝中素有威望,又对江山社稷多有功劳,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在殿中挑衅生事,朕都可以当做一时情急,要肃清世家,不得已而为之,但你是不是忘了做臣子的本分,朕是君,你是臣,你有什么立场让朕退位,废东宫,而另立新储?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
定远侯凌目,“你……”
天子打断,“就算朕要退位,这皇位也是东宫的,轮不到一个带兵入殿中,血染金殿的人对皇位指手画脚。信良君是父皇的养子,从小跟在父皇身边,一直是父皇在教导,信良君与朕情同手足,你一直在此处挑唆,朕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朕已经给你留足的颜面,魏相也给了你台阶下,是你自己没要。”
定远侯拢眉,不知她什么意思。
天子沉声,“父皇给你这个御赐锦囊,是让照顾兰亭,在事有万一的时候拿出来,保他性命无忧,但父皇并不知晓,你将此留为私用!魏相你不是问为何这个御赐锦囊会在定远侯这处吗?因为定远侯原本就是信良君的舅舅,信良君是定远侯的外甥,所以父皇会把锦囊留给你。”
啊!这!
天子说完,殿中再次哗然。
早前的事都似统统抛到脑后,都被方才天子的这句话惊讶到了极致。
定远侯与信良君是舅甥!
难怪了!
难怪定远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天子与东宫,又清君侧,扫除了世家的障碍,执意要请立信良君为东宫。
不少人早前还真以为定远侯是为了西秦的江山社稷着想,是见这十余年来西秦国中民生凋敝,世家处处兴风作浪……
原来,所谓的大义凛然,也不过是为了送自己的外甥登上储君的位置。
信良君在朝中和地位的地位已经如日中天,这是还想再进一步,以东宫为跳板,问鼎权力的顶峰。
殿中非议声不断,定远侯虽然也意外,但是,要成事,这些自然都在意料之中。
但信良君愣住,诧异看向天子。
天子目光特意避开他,继续道,“魏相方才不是说,锦囊里是父皇的笔迹,也提及信良君是父皇的孩子,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又不像父皇平日里的行文措辞?”
魏相拱手,“是,老臣是由此疑惑。”
天子看向定远侯,平静说道,“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就在一旁。”
殿中再次哗然,这……
就算是定远侯这次也意外,天子所言出乎所有人意料,但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不似有假。
天子继续道,“朕说过,此事不应再提,但若不提起,信良君之事只会反复被人利用,遭人诟病。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还小,但已到懂事的年纪,父皇所说的,朕都有印象。”
信良君愣愣看她,这些,她早前没有同他说起过……
信良君心中诧异。
但不知为何,心底又忽然涌起一丝陌生,忐忑,和不好预感,因为从方才起,天子就一直避开他的目光,特意没有看他。
信良君没有出声,但后背没有由来的冰凉。
慢慢的,这种冰凉随着天子口中的话,一点点变成现实,犹若堕入深渊寒潭一般。
“当初父皇提起过,有一年在栩城,被乱军包围,父皇被困在城中,好容易才寻到机会逃出,险些丧命,途中所幸被人所救,此人就是信良君的母亲,也就是定远侯的妹妹,容语。”
信良君僵住,原来,他母亲叫容语。
先帝从未告诉过他,定远侯也没有……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才知晓,他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凉。
定远侯面色渐渐泛白,但似是也好奇发生了何事,所以一直默不作声,也没打断天子。
天子继续道,“容语对父皇有救命之恩,父皇感激她,也敬重她,从栩城逃出的一路,历经波折,最危险的时候,是容语替父皇移开了追兵。”
天子忽然噤声。
信良君心底好似沉入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里,定远侯也僵住。
天子垂眸,“那时容语有身孕在,动了胎气,禁军寻到父皇,父皇脱险,容语早产生下了信良君过世了,父皇就将信良君收作养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信良君,让信良君在他身边长大。所以那封御笔亲书,的确是父皇的字迹……”
言及此处,天子才看向信良君,信良君眼中都是黯沉,整个人也在隐隐颤抖着。
天子低头,“容语早前并未告诉父皇她的身世,父皇也一直不知晓容语来历。很久之后,容语过世多年,父皇偶然知晓定远侯的妹妹也叫容语,当年因为不愿听从家中定下的婚事,与心上人一道私奔,但遇到疫病,对方死在那场疫病里……所以到后来,容语都没有告诉父皇她是谁?这份锦囊里的绢帛就是知晓实情之后,父皇写与老定远侯的,告诉他,信良君是他的孩子,留此锦囊在定远侯府,以作万一之用,所以老定远侯远远见过信良君几次,却没有说破,但没想到,这份锦囊被定远侯府的后人留作他用。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所以。”天子抬头看向信良君,“信良君并不是皇室血脉,也不是宗亲之后,是因为信良君的母亲救过父皇的命,所以父皇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但父皇一定想不到,定远侯会拿此事,在今日生出事端……原本,此事也不应当再被人提起,信良君,也做不了东宫储君,今日殿中就是一场闹剧,诸位要是不信,当时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郭老大人在场,可以做证,朕说的可是实话?”
御史台郭老大人起身,“陛下所言非虚,老臣当日在。”
哗,殿中再次议论纷纷,那就是,信良君的身份,其实定远侯府女眷的私生子,竟然,险些被当做先帝血脉,推上东宫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