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几下打火石的撞击声之后,室内燃起了一隅暖光。

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薛成璧的脸。

周瑭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和干裂带血的嘴唇。

薛成璧迅速退回到黑暗中,关好了窗牖。

然后倒回床榻,脸朝里,藏在阴影里。

窗子关紧后,火焰的暖意渐渐升腾。

周瑭暖和多了。

他摸了摸背后的濡湿,嗅到了指腹上的铁锈味。

昏暗的火光下,地上滴溅着大朵大朵血花,靠近床榻那边还有更多,血腥味萦绕在薛成璧周身,浓郁不散。

周瑭生理性地腿软。

主角不许他点灯,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把小香囊捂在鼻间,使劲嗅了几口梅花香,视线避开有血的地方,爬上.床榻,爬到薛成璧身边。

“是怎么弄伤的?”周瑭轻声问。

等了一会儿,薛成璧才回答他:“……不小心。”

“有好好包扎吗?”

薛成璧沉默。

“我去叫人来帮你。”

然而就在周瑭要下榻的时候,薛成璧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许他离开。

小少年垂着眼睛,蝶翅似的睫羽微微颤动。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孤独又脆弱。

周瑭想起了小时候刚刚经历车祸的自己。

突然间失去双亲,害怕独自入睡,但只要身边躺着妈妈送他的小玩偶,就会安下心来。

他把小香囊举到薛成璧眼前,笑着摇了摇。

“二表兄知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吗?”

薛成璧的视线追随着梅花香,缓缓移到了香囊上。

香囊上绣着很奇怪的图案:墨绿色的椭球,绿球上生满了尖锐的刺,猛地一看,眼睛都会被扎痛。

有种特立独行的丑萌。

薛成璧徐徐眨了眨眼。

“喜欢吗?”周瑭眉眼弯弯,“你可能没见过这种植物——它叫仙人球。”

“它们生长在沙漠里,那里一年四季炎热干燥,其他植物都没法生存。但仙人球有强壮的根茎,坚韧的皮,还有尖锐的铠甲,顽强地在沙漠里活了下去。”

周瑭声音又轻又柔,像在给小女孩讲睡前故事。

“仙人球在炎夏里生长,梅花在寒冬里盛放。这只香囊送给你当生辰礼,希望它能带给你跨越严寒酷暑的力量。”

他轻轻把小香囊放在了薛成璧的心口上。

“无论你受伤,生病,还是疲倦,它都会陪着你。”

“度过寒冬,度过炎夏。”

“当然啦——我也会陪着你呀。”

孩子笑容恬静温暖,好像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香囊还留着他的体温,丝丝缕缕蔓延进薛成璧的心口。

僵冷的心脏重新跳跃起来。

“伤…不严重。”他努力发出声音,“我会自己处理。”

薛成璧一点点松开了周瑭的衣角。

然后将手放在了心口的香囊上,慢慢攥紧。

“回去吧。你明早还要去进学。”

“那二表兄会来送我吗?”周瑭目露期待。

“嗯。”

“一言为定!”周瑭眼里盈满暖暖的笑意,“我相信你。”

孩子离开后,薛成璧认真包扎好了伤口。

这双手常年裹着缠着绷带,绷带下密布的道道划伤,其实多半来自他自己。

他偶尔会着迷地抚摸锋利的物品,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在自己手上划出了血痕。

疼痛,却轻松愉悦。

或许早在他第一次生起自残的念头时,他就病了。

而这一次的爆发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还有除了狂症以外的另一种疯病——以毁灭自己为冲动的“郁症”。

薛成璧紧攥着梅花香囊,阖上眼,咬牙抵抗。

不能就此毁灭。

孩子对他的好,他还没有偿清。

薛成璧珍而重之地把梅花香囊藏在了心口处的衣襟里,然后握起横刀,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次挥刀的动作上。

刀锋所向,斩杀一切妄图溺毙他的黑暗念头。

他能挺过去。

周瑭相信他,他决不能让孩子失望。

翌日清晨风雪停歇,澄空明净,侯府上下白雪皑皑。

薛成璧踏着积雪,如期候在了云蒸院门口。

他肤色苍白,眼下略有青影。瞳仁像封在冰湖里的琥珀,冷凝而克制。

“二表兄!”

周瑭雀跃地扑过来,伸出小手,想要他牵牵。

他本来以为薛成璧会像以往一样拒绝他的亲近,所以举了一小会儿就要放下。

没想到正要收回手的时候,薛成璧却缓缓抬起了手。

比他大一圈的手掌,轻轻地拢住孩子的小肉手。

凉凉的,很舒服。

周瑭瞪圆杏眼,仰头呆呆望他,脸蛋染上了粉扑扑的桃色。

“走吧。”薛成璧语声淡淡。

“好诶!”

周瑭特别高兴,走路蹦蹦跳跳。

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唱歌。

他转过脸,看到薛成璧的腰间系着一条朴素陈旧的衣带,挂着一柄黑沉沉的横刀。

却唯独没有佩戴他送的梅花香囊。

周瑭想起了郑嬷嬷看到香囊后惨不忍睹的表情。

“二表兄不喜欢我送的香囊吗?”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绣得太丑了……”

“尚可。”薛成璧对他的针线活还是不冷不热的评价,“只是戴在身上,不太方便。”

带在身上不方便?

这么说或许是在安慰他吧。

周瑭有点低落。

他又觉得薛成璧的手冷冰冰的,有点冻人了。

鸟雀掠过,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雪堆。

清早的学堂外,婢女小厮们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热闹。

景旭扬身边也如往常一样围满了人,不光是小郎君,还有薛萌和薛蓁。

没有女孩不喜欢才华横溢又开朗爱笑的世子爷。

薛成璧注视着景旭扬唇畔的笑容。

那个孩子也不会例外。

这么想的时候,一直牵着他的小肉手忽然抽离。

周瑭向他道了别,接过书箱,头也不回地向着学堂里——向着景旭扬的方向走了。

道别时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薛成璧手里空荡荡的。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人群里,景旭扬蓦然回眸,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周瑭。

他走出人群,笑着来搭话:“刚染了风寒,怎么不多歇歇就来来了?”

“已经好多了。”周瑭红着鼻尖说,“好不容易得来的进学机会,我不想缺课。”

小小一个团子,抱着的书箱比他自己都大,认真又可爱。

景旭扬眸光微动,很快又笑眯眯道:“我怕你病在房里闷,给你捎了些小糕点,你可有收到?”

小糕点?

周瑭疑惑。

对了,昨夜郑嬷嬷确实提过“同窗……”怎样,不过他那时急着去给主角过生辰,没听清楚。

说的就是景旭扬给他送糕点的事吧?

旁边传来薛蓁的声音:“小侯爷仁厚温良,给府里每一位姐妹都送了糕点,表妹合该向小侯爷道谢才是呀。”

周瑭瞅了她一眼。

薛蓁是阮氏的女儿,还会告状害人,周瑭不喜欢她。

他若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不理她,抱着书箱往自己的小桌几走。

薛蓁有些尴尬。

“表妹还小,不懂事。”她一副良苦用心被辜负的神色,对景旭扬笑了笑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完不成嬷嬷的针绣课业,也会称病告假呢。”

她在暗示周瑭谎称生病逃避课业,在场同窗都听懂了。

他们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娘子么,来学堂无非就是玩,偶尔逃学也不妨事。

景旭扬朝薛蓁礼貌一笑,也走回自己的桌几。

明显不如方才对周瑭那般热切。

薛蓁面上笑容温婉得体,手里帕子却绞得死紧。

薛萌路过她,凉凉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侯爷是想给小表妹送糕点,你不过就是个顺带的。怎么就你不知道?”

薛蓁用帕子掩住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薛萌叹息一声:“有的人不是来进学,倒是钓金龟婿来了。上赶着倒贴,却连一个五岁的小笨蛋都比不过。”

薛蓁咬牙切齿一阵,忽地温温笑了:“我父亲会是武安侯,我嫡亲的阿兄也会是武安侯。我身为侯爵之女,嫁入景家做侯夫人,也是门当户对。不像二姐姐你,父兄都是废物,配个伯爵之子都算撞大运。”

“至于周瑭,”她冷笑,“没了祖母,恐怕会和屠户厮守终身吧?”

薛萌气苦。

两姐妹暗地里交锋,周瑭一无所知。

他前天夜里是真的感冒了,两天灌下了五碗汤药,央求了郑嬷嬷好一会儿,才许他来进学。

刚才倒还好,现在又有些头晕眼热。

周瑭拍拍脸,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听方老先生讲课。

晴光下,房檐屋瓦上的雪有些刺眼。

“哗啦”一声,薛成璧搅碎了井水里倒映的人影。

井水渐渐恢复平静,他望着倒影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深邃的眉目如刀削般锋利,显得阴鸷冷漠,不近人情。鼻梁上一点朱砂痣,更是刺眼。

没有一丝景旭扬那样的亲和力。

薛成璧对着水面,努力扯起嘴角。

……不像。

薛成璧用手指提起双颊。

……还是不像。

他眸中闪过深深的自我厌恶,伸手搅去倒影里自己的面容。

然后捧起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泼在脸上,直到冻得面部失去知觉。

墨眉紧锁,水珠挂在眉梢眼睫上,闪动着晴辉。

薛成璧拾起横刀,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心事。

耳边书声朗朗。

不知不觉,他竟又走回了周瑭所在的学堂。

隔着一堵院墙,他从混杂的读书声中抽丝剥茧,细细辨认出周瑭的嗓音。

软糯、清甜,满满的认真。

薛成璧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坐在桌几前,笨拙地捧着书,一本正经地念着之乎者也。

有风拂过,吹散丝缕梅花香。

他微微扬起唇角。

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浑然不知,自己下意识露出的微笑比任何小郎君都要好看。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从何时起,带给薛成璧宁静的读书声,正在渐渐减弱、变慢。

最后顿了顿,竟彻底消失了。

薛成璧睁开眼,凤眸一片凛然。

周瑭有多珍惜读书的机会,他最是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偷懒,那就是——

薛成璧直接冲向了学堂院门。

学堂里。

周瑭趴在桌几上,包子脸烧得滚烫。

风寒未愈,晨起读书对他一个小娃娃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接近午时,额间的温度越烧高,他支撑不住,趴倒在了桌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