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功课好,相貌好,脾气好,教人又耐心温和,所有同窗都喜欢围在他身边探讨学问。
一个憨头憨脑的少年凑上来问:“我带了翠竹居的点心,妹妹要尝一块吗?”
周瑭半点不推辞,熟稔地接过了食盒:“想问什么?”
那少年被看破心思,笑道:“昨日先生留的课业,我这里有些不明白,妹妹可否指点我一二?”
一声声亲热的“妹妹”尤为刺耳,薛成璧的视线冰冷地扫了过去。
其余想上前探讨功课的少年齐齐一寒,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只有最初那个憨憨少年浑然不觉,仍旧围在周瑭身边讨教问题。
少年衣袂垂下,与周瑭的裙裾连在了一起。
“贺公子。”一个泠然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贺子衡回头,一见薛成璧,立刻拱手行礼,神色不掩激动:“薛二兄!”
他这声“二兄”一出,其他少年都忍不住偷偷发笑。
“贺五竟然叫薛公子二兄,他怎么敢的啊。”
“没办法,他想娶薛公子的妹妹,迟早都要叫二兄……”
——想娶他的妹妹?
薛成璧凤眸微微眯起。
他明明是微笑着的,却连贺子衡这样心大如斗的人,都莫名后背发毛。
贺子衡打了个哆嗦,朝薛成璧扬起一个笑:“早春天凉,薛二兄穿的这般单薄,若是身子冷,我家书童还带了棉服,可以送予二兄。”
“不劳你挂心。”周瑭连忙挤到他俩中间,挡住在薛成璧面前,“快走快走,哥哥才不想穿你的衣服呢。”
公主怎么能穿大男人臭烘烘的衣服?
这番举动看在薛成璧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
——周瑭很想往那蠢货面前凑。
碍眼。
很碍眼。
眼见着他们又要开始探讨功课,薛成璧微微一笑:“贺公子的疑问,我倒是有些见解。贺公子可愿一闻?”
贺子衡本就想讨好心上人的兄长,闻言畅快答应下来。
两名少年站在一处讨论问题,竟显得极为和谐友好。
周瑭叼起一块翠竹居的糕点,看着他们发呆。
啊?什么情况?公主竟然主动和人探讨学问?
要知道,平时薛成璧在学堂里最为沉默寡言,行事非常低调,从不与同窗产生非必要的交流。
那怎么独独对贺子衡……
该不会对那只姓贺的呆头鹅产生好感了吧?
周瑭瞳孔地震,嘴微微张开,咬了一口的糕饼掉在了地上。
“不合口味?”薛成璧回眸。
“啊,”周瑭呆了一下,忙护住点心盒,“合口味合口味。”
公主似乎很爱吃别人送给他的糕点,除非他表现得特别喜欢,才会全部留给他。
周瑭很担心,万一公主尝一口就爱上了贺呆子的糕点,上演“征服了你的胃就征服了你的心”那种不妙的情节……
虽然贺子衡人品样貌才学样样都上乘,但天上的仙女,和凡人总是不相配的。
周瑭心里大摇其头。
他向来乐于分享美食,薛成璧看到他那副护食的表现,拿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薛二兄竟轻轻松松就将花莲纸捏出了洞,不愧是武安侯之后!”贺子衡惊叹道,“小弟实在佩服。”
抬起脸时,贺子衡恍然间竟觉得“薛二兄”满面阴鸷。然而定睛一看,薛成璧薄唇微弯,分明笑得温和。
“方才的问题,我们接着说罢。”
其实薛成璧耳畔早已一片嗡然。
他克制不住地抚上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一把横刀,却因为不能带进学堂,而被搁放在了外面。
心中焦躁愈甚,他甚至没留意到外界的响动。
所以他没看到,贺子衡把方才他口述的功课难点工工整整地抄录好,又琢磨出半句酸诗,叠成一只纸鹤,往空中轻轻一掷,准确地落在了薛萌的桌几上。
薛萌展开纸鹤,隔着竹帘冷冷瞥了他一眼。
贺子衡却被少女这冷冰冰的一眼瞪得心里酥麻,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一派少年慕艾的陶醉神情。
贺子衡单方面的眉目传情并没有被薛成璧留意。
薛成璧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周瑭身上。
因为有了“男女之防”,周瑭以往的那些小动作都克制着不再做了。
——不会在课前靠在他肩头打瞌睡,不会读着读着书忽然戳戳他的肩膀,附耳过来说某位大文豪的名字谐音起来很是好玩。
现在的周瑭,还在习惯性地亲昵他,却会在触碰到他之前缩回手,一本正经地背在身后。
像小猫眼馋风干的腊肉,却怕被主人责骂,犹犹豫豫地伸出爪爪,又舔舔嘴按下。
若放在往常,薛成璧定会觉得他别扭的表情很有趣,现在却只觉焦躁烦闷。
散学后,贺子衡又不知死活地凑到周瑭身边说悄悄话。
薛成璧垂眼听着。
“我娘今日要去侯老夫人那处相看小娘子了。”贺子衡压低声音,很是紧张。
“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周瑭敦促他,“外祖母眼挑,不一定就满意你。”
贺子衡点头,慌道:“下午你一定要来啊。”来了在老夫人面前说说好话,也帮他探探薛萌的口风。
“放心,包在我身上。”周瑭狡黠地眨眨眼,“但是令堂做的炙烤羊肉……”
贺子衡拍拍胸膛:“下午我偷偷带来给你,保管你吃个够!”
两个吃货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薛成璧听罢,执起存放在学堂外的横刀,划出一段刀刃。
刀刃雪亮,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周瑭和他就要严守男女大防,和其它男子倒是行迹亲密也无妨。
偏袒得如此堂而皇之。
若周瑭知道他的想法,定要大声喊冤。
他本身就是男子,天然对男子生不起防范心,和贺子衡也绝对是纯纯的酒肉兄弟情。
就是因为毫无非分之想,才会心无芥蒂,免去了刻意避嫌呢。
到了下午,贺子衡的母亲,睿文伯夫人果真来听雪堂登门了。
睿文伯夫人、老夫人、姚氏、薛萌还有她十三岁的庶妹薛蓉聚在后厅叙话,周瑭本也是要去的,却被薛成璧相邀弈棋。
因为贺子衡的嘱托,也因为念着睿文伯夫人的炙烤羊肉,周瑭把对弈的地点选在了两扇屏风之后。
边下棋,边聆听那边的响动。
看出周瑭有些分心,薛成璧淡淡开口:“再不专心,便要输了。”
“不会的。”周瑭甜甜一笑,“有哥哥让着我,我怎会输?”
他虽这么说,却也开始认真琢磨起棋局来。
“周小娘子可是会弈棋?”睿文伯夫人问。
老夫人谦逊:“闲来无事,随便教了两手。”
睿文伯夫人赞了两句,叹道:“我家那位大公子最爱与人对弈,还说什么非棋痴不娶,回绝了许多相看的人家,真真是气人。”
“听说令府大公子刚刚请封了伯爵世子,正筹备着设宴。”老夫人笑道,“不若趁宴上组一局棋,看看是我这老婆子教出来的学生棋艺好,还是你那小伯爷更好。”
薛成璧指尖微颤,没夹稳棋子,黑子坠地。
“叮咚”一声,衬得厢房里落针可闻。
周瑭正思虑着棋局,没想那么多。
他随手捡起黑子递回给薛成璧,顺口回绝了屏风那边的睿文伯夫人:“我性子粗笨,于棋艺也只是粗通规则罢了。也就哥哥耐得下心哄我玩,与小伯爷对弈只会闹笑话。”
“怎么会。”睿文伯夫人笑道,“我听五郎说,周小娘子自从过了十岁,回回考核都是甲等。也多亏周小娘子的帮助,五郎那呆鹅才能摸上乙等。要是谁得了周小娘子红袖添香,怕是再笨再懒的小郎君也要中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