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趴在桌边,歪头看他:“哥哥在担心什么吗?”
“为何这么想?”薛成璧笑容温和。
“总觉得哥哥肩膀上压了很重的东西,”周瑭比划了一下,有些迷糊,“我也说不清为何这么想……”
“但不要总考虑别人,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呀。”
他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关心。
“哥哥还是要为自己而活,不然会好累啊。”
薛成璧略微怔忪。
累?他早已习惯了这份疲惫。
他亦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而活”。
但当周瑭关心他、望着他笑的时候,薛成璧身上的黄金枷锁便让他心生留恋。
即便再重,也觉无妨。
薛成璧笑了笑,这回微笑里多了几分真切:“好。”
他们相处得旁若无人,不知学堂里其他同窗都在瞪大眼睛瞧着他们。
盯一会儿薛成璧,再盯一会儿榜单最前面的名字,来回来去,视线都快把人戳穿了。
质疑的话刚要说出口,小郎君们忽觉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想当年,五岁的周瑭第一次考核就得了乙等,他们就各种怀疑。时间一久,还不是得认命自己技不如人,舔着脸向周瑭讨教学问。
所以这一次,他们半点都不敢在嘴上质疑薛成璧的成绩了,免得之后被打脸。
方大儒今日也是异乎寻常的沉默。
他沉吟许久,朗读了一篇诗赋、一篇策论,都是昨天考核中的内容。
小郎君们一边听,一边细细品味思忖,逐渐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这是方先生作的范文?”
“不对,先生老成持重,秉承中庸,断不是这般犀利的口吻。”
“也不是周妹妹。周妹妹策论作得卓尔不群,审美却有些,呃,异于常人,诗赋不会写得这样典雅。”
“我好像从未听过学堂里这种风格的文章……”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他们渐渐把视线投向薛成璧。
所有人都拿到了试卷,只有薛成璧桌上空空。
方大儒什么也没说,只是亲自将这份答卷归还到了薛成璧的桌几上。
一时间,学堂里落针可闻,二十几束目光齐齐落在薛成璧身上。
都是呆滞的、仰望神仙的目光。
不但文武全才,还全都做到顶尖——就算当初景旭扬在学堂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种仰望到脖子都快仰断了的感觉。
贺子衡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这样还配不上周瑭?
有何配不上?
薛二兄都已如此优秀,还要自惭形秽。
那他们这些比不过薛二兄万分之一的,岂不是连蝼蚁都不如?
——周瑭在薛二兄心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高啊??
除了贺子衡以外,学堂里其他小郎君也殊为震愕,在心里不断重复“疯了疯了”、“这还是人吗”。
不同于他们,方大儒昨晚就批阅了考卷。消化了这一整晚,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才没有在今早失态。
他想起薛成璧身上的病,心中感叹不已。
这大抵便是天有所夺,必有所赐罢。
午休后,方大儒再没劝薛成璧考武举,只是语重心长道:“既然决定了选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日后你的光彩,绝对不会黯于景小候爷。”
“先生说这话我可要辩上一句了,”周瑭挑起眉头,“我哥哥比景小侯爷厉害那——么一大截,哪有可比性?”
薛成璧凤眸微弯。
方大儒抚着胡须直笑。
“还记得八年前,你说薛二公子能一举进士及第,当时我还道是童言无忌。没想到……”他感慨,“你确实是世上最了解你兄长的人。”
“当然啦!”周瑭神气活现的。
方大儒笑他:“真是半点都不谦虚。”
薛成璧敛眸而笑。
他想,周瑭很了解他,却并不了解全部的他。
周瑭的眼睛太过清澈,只能照出他美好的一面,却不知他嫉妒、贪婪、充满独占欲的阴暗魂灵。
如果可以,薛成璧希望那样的自己能藏一辈子。
身边的周瑭全然不知他的想法。
因为公主受到了先生的表扬,周瑭高兴得走一步蹦哒一下,还欢快地哼着小曲。
十四五岁的待嫁小娘子多温婉贤淑,像周瑭这般活泼跳脱的实属少见。
老夫人为此罚他抄了十几遍《女训》,但这个平素最乖的孩子,却像个柔韧的皮球一般,蔫巴老实三两天,很快又回弹成圆滚滚的蹦蹦球。
和老夫人不同,薛成璧从来不想打磨周瑭的棱角,或是把周瑭捏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他打心眼里认为,这个自由自在做自己的周瑭,就是最闪耀的。
刚一走出学堂,便有一名仆妇匆匆迎了上来。
“二公子,侯府外有两个人在寻您。一名小娘子和一位老翁,他们提了花篮,还背了一只木箱。”
薛成璧想起是昨日的卖花娘子,道:“把花放下就可以走了。”
“他们不是来卖花的。”仆妇语气激动,“那位老翁说,他可以医治公子右手的旧伤!”
这本是一件喜事,薛成璧却眉目微凝。
薛萌道:“大抵又是招摇撞骗之徒。我先去请师父来掌掌眼。”
这些年他们四处寻医问药,遇到的骗子实在是太多了,都不抱什么希望。
周瑭仍是很乐观:“说不准这一个就是真的神医呢!”
多少次被所谓的“神医”欺骗,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但周瑭从未被这些挫败打击,一直满怀希望。
被他这份执着所感染,薛成璧才没有放弃。
“走,一起去看看。”
那位据说可以治好手伤的郎中姓葛,是卖花娘子的祖父。他们祖孙二人常年云游四方,孙女想一睹京中牡丹的风华,才一起来了京城。
康太医到来后,葛大夫开始替薛成璧看手骨。
葛大夫让薛成璧右手做了几个动作,询问他的感觉。又一寸寸捏骨,感受皮肉下的骨骼走向,询问他正在捏的这处可还疼。
最后葛大夫轻轻摆弄薛成璧的手腕,耳朵附在他手骨上,细细听声响。
手臂被控制在他人手中,薛成璧愈发不耐。
他像一匹领地被侵犯的狼,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可是转眼瞥见周瑭在很认真地屏息静气,仿佛生怕弄出半点噪音,耽误了大夫看病。
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因为憋气憋得微微泛粉。
像昨日的芍药花瓣。
薛成璧心中的烦躁渐渐被抚平。
直到葛大夫放下了薛成璧的手,周瑭才长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哥哥的伤如何?您有把握能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