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周瑭身上时,缓缓变得温和。
“陪我弈棋,可好?”
对弈能分散注意力,之后的剜肉断骨便不会太过难熬。
周瑭杏眼微湿,咬唇“嗯”了一声。
他搬来棋盘和棋篓,第一枚黑子落下之时,葛大夫也落下了第一刀。
薛成璧面不改色,连眼睫都未曾颤抖。
其实,当葛大夫拆开他手臂间紧裹着的细绢,看到那些累累新旧割痕之后,便明白了这个少年为何如此笃定不惧疼痛。
因为痛感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早已无法分割。
葛大夫微有感慨,迫使自己收束心神,专注于医治。
“要准备断骨了。”他提醒道。
葛月递给薛成璧一块绒布要他咬着,免得断骨剧痛之下咬伤了自己。
薛成璧本想拒绝,但看到周瑭苍白的脸色之后,终是应了下来。
“咚”地一声响。
棋子落下。
错接了十三年的手骨断裂。
薛成璧瞬间汗如雨下,额间的冷汗划过鼻梁,顺着下颌线滴滴嗒嗒地坠落。
颈间的黄金枷锁,似乎也随之裂开了一丝细缝。
“公子可需要稍稍歇一会儿?”葛大夫询问。
他见过活人生生疼痛而死,这么问只是出于习惯。
薛成璧面无人色,却掷去了口中的绒布,唇畔扬起的笑几乎算得上畅快淋漓。
“不必了,”他嗓音沙哑,“接骨吧。”
周瑭杏眼红得像兔子眼,下唇被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
薛成璧抬手,似是要蹭过他紧咬的唇,却只停留在他面前的一寸之外,拂过一缕带着苦香的风。
他顿了顿,笑了:“怎么觉得,你比我还需要咬绒布?无需如此紧张,我真没什么感觉。”
周唐含泪瞥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不痛,甚至轻松到有心情开玩笑。
“真不疼,”薛成璧安慰他,“别咬了,嘴唇该咬破了。”
“...嗯,不咬了。”
虽是这么说,周瑭的鼻尖还是慢慢憋红。掌心里攥着棋子,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一局棋他们下得七零八落,心不在焉。
周瑭从未觉得棋局如此漫长,他好像捱了整整一个冬天,葛大夫才宣布医治结束。
周瑭腾地站起身:“大夫伯伯,我哥哥的右手怎么样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葛大夫道,“一个月皮肉伤便能痊愈,骨头好好将养上一年半载,便能如寻常小郎君一般运笔用刀了。”
周瑭张着嘴,只发出一个“啊”的哑音,憋了好久的眼泪瞬间扑簌簌滚落。
多少年的残缺,终于得以补全。
房里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
他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就连老夫人也不想在此时打扰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
安静的房间里,薛成璧的嗓音格外轻柔:“大夫不是说医治得很成功么,怎么,心里还是难受?”
周瑭哽咽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发出声音。
“我想起…想起坏表兄为了抢我的荷包,逼着哥哥证明自己是左撇子。分明就是他害了哥哥的右手,还…还硬要逼哥哥当众揭开旧伤疤……”
“其实那日我并不觉得难过。”薛成璧道。
周瑭泪水朦胧地抬眼,似乎在问“为何”。
薛成璧问他:“还记得你当时做了什么吗?”
周瑭记得。
...当时他死死捂住了薛成璧右手的疤痕,谁也不让看。
“那时我感觉…好像所有疼痛都消失了。”薛成璧状似无意中道,“至今仍很怀念。”
周瑭眨了眨洇湿的眼睫。
一经提示,他想到了让公主不那么疼的方法。
周瑭伸出手,试探着放在薛成璧的右手上。
薛成璧手腕有伤不能碰,他便轻轻笼罩在薛成璧的手指尖上方,然后一点点慢慢放下去,直到指腹触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
就像掬起一捧白雪那般小心翼翼。
“这样吗?”周瑭轻声问,“这样就不疼了吗?”
“嗯。”薛成璧凤眸微弯。
半晌静谧无声。
仿若春晖触摸冰雪,悄然融化,缓缓淌入心田。
周瑭已许久没有与薛成璧肌肤相贴,他恍然发觉,自己还是很怀念从前那段能肆无忌惮表达亲密的时光。
他甚至想,若他们本来就是能同性别该多好。
想牵手就牵手,想拥抱就拥抱,那该有多好。
周瑭唇边不自觉漾起一个笑。
不知怎的,薛成璧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周瑭倏然惊觉,忙将那些太大胆的妄想甩出脑袋。
“其实哥哥本来就不是左撇子。”他破涕为笑,“以后,也再也不用当左撇子啦。”
薛成璧蜷起因酥麻而微颤的手指,笑了笑道:“都会变好的。”
原来的他,一成不变便已满足。
现在的他,却有了想要改变的心思。
渴望改变,渴望新生。
不只是一截手骨。
是啊,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夷族的鲜血。他从来都不是侯府的二公子,也从来都不是周瑭血脉相连的亲兄长。
所谓的“亲兄长”,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既是谎言,是错误,又为何不可如这段手骨一般彻底摧毁,再重新缔造出一段不同的关系?
无论那改变是什么——总归他们之间有无限的可能。
此时寝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四周皆寂。
薛成璧心跳如擂鼓。
“周瑭。”他开口。
“还记得那个失踪的回鹘刺客么?我从他口中知晓了一件事,想说与你听。”
他注视着对方,眼尾紧绷。
“其实我并非你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