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本来是一个善于自娱自乐、善于独处的乐天派,一个人住在翠雨居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也许是因为山林间的棕熊野兽都冬眠了,所以渐渐地,他竟然感到了寂寞。
渐渐地,他总是在等待薛成璧的到来。
一日,山中积雪皑皑,周瑭捧了一卷连环画,趴在火盆前漫读。
郑嬷嬷的脚步声从这边过来,又从那边过去,忙里忙外,一刻都没闲下来。
周瑭丢了连环画,跑过去帮郑嬷嬷拎起洗菜的水桶,好奇道:“这两日怎么这么忙?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小公子忘了?”郑嬷嬷笑着用巾帕擦了擦额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虽说在这里一切从简,但人手少,我总得提前张罗着才是啊。”
周瑭讶异了一小下。
山中无日月,竟然这么快就又要过年了。
他开始帮着郑嬷嬷做活,尤其包揽了所有体力活。郑嬷嬷在一年年地衰老,而他在一年年地长大,能帮上多少就多少。
忙完之后,他便讨了红纸来,持着交刀剪窗花。
周瑭态度很认真,剪出来却是一只只造型诡异的妖魔鬼怪,看得郑嬷嬷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便随他去了。
京城中热闹愈盛,冷清的翠雨居也一天天地添了年味。
到了除夕当日,周瑭早早换上了新衣,在庭院里扫雪。
扫完庭院,他又去扫翠雨居外面的山中小道,山路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在迎接哪位客人似的。
可是过了晌午,雪又开始下得大了。不到一刻钟,山路便掩埋在积雪之下,他一上午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周瑭呆呆站了片刻,赌气似的握紧了扫帚,仍是埋头扫雪。
大雪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郑嬷嬷的呼唤声:“小公子,该吃年夜饭了——”
周瑭一怔。
他望着黑压压的山林,长长呼出了一口白雾。
“小公子——”
周瑭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方向。
“……我来了,嬷嬷。”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温暖如春。少年手指冻得久了,一遇热,一根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钝钝地痛。
不一会儿,远处的山中村落隐隐传来爆竹声响。
遥望京城,灯火繁华,映红了天际。
周瑭背出了贺岁词,郑嬷嬷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将之前准备好的红封递进他手里。
爆竹声渐渐隐匿,京城天空的橘红色渐渐陷入漆黑。
四周只剩下了落雪声。
“小公子,别等了。”郑嬷嬷打起帘子进来,神色怜爱,“夜深雪重,二公子今日不会来了。”
“我没在等。”周瑭牵起嘴角,“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我高兴,有点睡不着。”
“不是在等人,那为何不更衣就寝?”郑嬷嬷一下戳破了他的谎言。
周瑭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万一呢……”
忽然,他耳尖微动,捕捉到了落雪声里的异动。
周瑭杏眼一亮,连大氅都忘了披,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黑与白交织的雪夜里,有一个人正向着翠雨居匆匆行来。
那人戴着斗笠,披着宽大的斗篷,除了高挑以外看不出什么特征,但周瑭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身影。
“……哥哥!”
积雪几乎没过了膝盖,普通人拔步难行。纵使周瑭身怀轻功,也差点陷了进去。
薛成璧三步并做两步,在院落门口截住了少年。
“我来迟了。”
他嗓音沙哑,略有气喘,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府中守岁必须出席,否则会有人起疑……”
薛成璧低下头,斗笠上积了两指节那么厚的雪,随着垂头的动作洒落。
“对不住了。”
周瑭何时见过他这么解释道歉?简直称得上是慌张,连眼眶都急红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他扬起笑,连忙牵起薛成璧的衣袖,往屋里拉,“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拉扯间,周瑭不小心触碰到了对方的手。那双手不知在雪天里持了多久缰绳,冰凉刺骨,冰得他发抖。
他帮薛成璧摘下斗笠和斗篷,灯火一照,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方通红的眼眶和冻得青白的脸。
周瑭鼻尖一酸,好想狠狠抱他一下,又怕太唐突。
短暂的踌躇之后,郑嬷嬷端来热汤,薛成璧接过来,饮尽了热汤,脸上略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哥哥要用饭吗?”
“我不饿。”
“那我们……”
薛成璧没说话,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
“屠苏酒!”周瑭惊喜道,“差点忘了,每年除夕都要喝一点屠苏酒。山里没有这种好东西,多亏了哥哥带来。”
薛成璧回忆起什么,唇角微弯:“还记得小时候,嬷嬷是怎么喂你吃酒的吗?”
不就是用玉箸蘸了酒,在唇上点一点……
周瑭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说:“不记得了。”
他笑着凑过来:“哥哥能帮我回忆一下吗?”
薛成璧瞥他一眼,轻声低笑。
他斟了酒,执起周瑭的竹箸,蘸上酒液,往周瑭唇上点去。
琼浆湿润了少年略显干燥的唇.瓣,为之点染上了鲜艳的色泽。
宛如画中之人忽然活转过来,火光跃动,黑与白的天地之间,从画里跳出一个活色生香的少年。
薛成璧正怔忪着,那少年忽然调皮使坏,咬住了他手里的竹箸,绽出一个娇憨的笑。
薛成璧执箸的手微微一颤,仿佛是自己的手指被咬住了一般。
他本来将之当做回忆童年的游戏,此时此刻,喉咙间却涌上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干渴。
目光凝在少年脸上,久久无法撼动半分。
竹箸尖儿上的酒味早就嘬没了,周瑭见他发呆,又咬了咬竹箸。
“不够,”他舌尖顶着竹箸,嗓音含混,“还想要。”
薛成璧呼吸一滞,猛地别开了视线。
以前他常对身为女子的周瑭避开视线,是为守礼,是为尊重,是为经书中唱诵的道德,亲手给自己戴上枷锁。
但现在,纵使他得知周瑭是与他相同的男子,亦会有想要避开视线的冲动。
……明明没必要了啊。
薛成璧心乱如麻,抽回竹箸,盛满一盅屠苏酒,推给周瑭。然后借着斟酒的动作,重新落座的位置离周瑭多远了一尺。
夜至五更,郑嬷嬷已回厢房休息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但薛成璧还是坐远了些,空出了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周瑭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
公主推给他的酒盅,急于打发他似的。落座的位置,好像也有避之不及的意思。
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吗?
难道是咬筷子的行为太不雅?
可是从小到大,公主也没在意过这些细节啊……
他望了一眼薛成璧,无辜,还有点委屈。
薛成璧则沉默地侧头看向别处,一只手挡住侧脸和耳朵,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瑭看不明白,只好低下头,去喝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酒。
一小盅饮罢,少年咂了咂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香。
嬷嬷说得对,的确不该让他吃酒。
一股热浪直冲天灵盖,熏得他发晕。
神志好像在灼热的云朵上漫游,烫得眼睛发热,好像要下一场滚烫的雨。
酒意熏然,视野朦胧,缓缓沁出了热泪。
酒壮人胆,周瑭身子一歪,倒在薛成璧腿上,借着蛮横的劲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怎么躲我似的?”他把脸蛋埋进薛成璧的前襟,“这几个月的躲猫猫还没玩够吗?”
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有一点哑,被屠苏酒酿透了之后,就算是抱怨也格外柔软。
“也不肯喂我。胡乱塞一杯酒搪塞我。”
少年仰起脸,杏眼里盛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水波。
“……哥哥就这么急着,打发我吗?”
这一刻,薛成璧终于松开了掩盖在脸侧的手,露出了滚烫的耳廓,和泛着薄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