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谢灵玄落水在家养病时,少帝其实就存了探望的心思,只苦于太后娘娘坚决阻挠,才未曾如愿。
如今外戚商氏一倒,太后自顾不暇,没闲心来控制少帝,少帝便微服出宫来了。
谢灵玄传道授业,又数次相救,对少帝的恩德实在不小。少帝听说谢灵玄受了烧伤,此番借着探病之名亲自拜谢。
长公主听皇帝竟来,大为惊愕,忙令人关紧了谢府上下各处门,亲兵死守,闲杂人等悉数退到后院,不得有任何闲人接近到皇帝。
谢灵玄闻此亦讶然,倒履亲自相迎。
至水云居内,少帝瞧见了谢灵玄臂上的纱布和伤痕,不胜自责。
谢灵玄说,“商氏的事,陛下托臣良久,臣直到今日才缴旨,原是耽搁了,陛下不怪罪于臣已是万幸,又怎敢居功。”
少帝痛恨道,“商氏的人害得老师受伤至此,实在死不足惜。”
又说,“改日朕要亲自在宫中摆大宴,为老师压惊,酬谢老师一人。”
谢灵玄淡淡微笑道,“多谢陛下。”
少帝见周遭无人,低声道,“老师想要什么赏赐?不瞒您说,朕想封您为‘共主’,与朕同坐江山,同当皇帝。您这处水云居还是太清雅简朴了,若是您想搬到皇宫中去,朕命人辟出一间宫殿来给您……”
谢灵玄听他越说越离谱,推辞道,“一日为臣,终生为臣。微臣为陛下效劳乃是本分,并无丝毫僭越之意,这等话还求陛下以后千万莫再说。”
少帝失望,“老师,朕真的不是试探您的意思。”
“臣知道。”
谢灵玄双眼眺向窗外旷远的天空,和霜枝上凝结的露水,甚是淡薄,“但那些真不是臣想要的。与水云居中一人相伴,剩活人间几岁,便足矣了。”
少帝半晌才意识到,谢灵玄说的是他夫人,只得不再提及赏赐之事。
问起温初弦,谢灵玄恬静说,“内眷妇人,怕冒犯了陛下,便叫她先退到内院去了。”
赐婚的旨意是少帝下的,少帝早就对温初弦充满好奇,今日逢缘,便希求一见。
谢灵玄无奈,这才低声对崔妈妈说,“叫夫人别那么惶恐怕羞,出来面见陛下吧。”
崔妈妈领命去了,片刻温初弦来了,薄粉敷面,雪清玉瘦,远看有如明珠美玉般清丽。她含蓄又内敛,来到谢灵玄身畔,婉然给少帝见了礼。
“臣妇参见陛下。”
少帝一凝,蓦然见了这位大姊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亲手下旨赐婚的新娘、老师花了十里红妆才娶回来的新妇,是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
他就这一个感慨,更多的说不上来了。
她和谢灵玄站在一起,还真是檀郎谢女匹配同称,盖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对的神仙美眷。
少帝虽是皇帝,但年岁尚小,于情缘之事上朦朦胧胧,并不能体味到其深层的意韵……只觉得眼前的这一位姊姊,是比宫里美人还好看千倍的。
温初弦没想到陛下只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瞧陛下的模样,倒比她还小几岁。
她心念电转,第一个反应是,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向陛下揭发谢灵玄呢?
随即意识到不能。
就凭陛下被那人蛊惑得如此团团转,恐她要是敢说谢灵玄一句坏话,就会被当成疯妇拉出去斩了。萧游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在陛下心中,那人已完全取代了玄哥哥的地位。
她在谢灵玄手下已吃过太多的苦头,实不敢再草率冒进,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谢灵玄当着少帝的面,不会怎么轻薄地对她。不过温初弦坐在谢灵玄身畔,同样如坐针毡。
她总感觉,往前踏一步就是光明的,可她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就是没法突破出去……
小皇帝离府时,谢灵玄和长公主一家子人恭恭敬敬相送。
长公主实在惶恐会冒出什么刺客来伤了少帝,婉言规劝少帝以后想见谢灵玄直接传召就行了,可千万别这般御驾亲临,吓人不说,也太危险。
少帝少年心性,哪里肯听。
他一代帝王,到今才享受到自由做决定的权利,当然要随心所欲一番。
谢灵玄晓得其中内情,笑笑不说话。
送走了少帝,他又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目光脉脉,停留在温初弦身上半晌,看得温初弦颇为不自在。
“你今天,怎么好像闷闷不乐似的。”
温初弦白他,“我不是闷闷不乐,我是初次面见天颜,实在惶恐。”
“这可不像你。”
他啧了一声,嗤然说,“打我的那股悍辣劲儿哪去了?见陛下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孩子,还能被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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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了几日,谢灵玉重新抖擞精神,来到温府欲再一次请罪,求温芷沅回来,却被告知温芷沅去了山上的慈溪庵,准备落发出家了。
何氏痛斥道,“谢灵玉,当初明明是你污了我沅儿的名声,我沅儿实在没办法才嫁给你的。你得到了她却不珍惜她,养妓纳妾,害得她小产,受了多少苦,又流了多少血?如今她说看破红尘,执意要削发为尼,都是你害的,你还来做什么?”
谢灵玉跪于阶前,执拗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记得谢灵玄说的话,就算是三步一叩首叩到山上去,也得把自己妻子求回来。
无妻不成家,他年纪已不小,实在经不起这样闹了。
温老爷见谢灵玉颇有诚意,心软道,“女婿,你跪我们是没用的,你不如赶快到慈溪庵去,直接求沅儿原谅你。若是去晚了一步,沅儿落了发,你们今生可就再无缘了。”
谢灵玉如梦初醒,匆匆命人备马,星火之急地奔到慈溪庵去。
求见了慈溪庵的师太,师太说确有这么一位女施主在,准备剃度出家,并不想见谢灵玉。
谢灵玉知道,一个未出世的孩儿活生生没了,那损元气、丢气血之痛,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的。
沅沅恨他,实是无可厚非。
他对身边小厮道,“下山。”
小厮大惊,“下山?二公子您就这么走了?”
谢灵玉二话不说折到了山脚下,掀起锦袍沉沉跪在粗砺的山路上,磕了一个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起身,往前走三步,再跪下磕头。
小厮才明白,二公子这是下了决心了,宁愿跪上山也要把二夫人请回来。
只是他一向细皮嫩肉,养尊处优,没磕两步膝盖就红肿了,如何能撑得起从山底到山顶的几千级石阶?
小厮忧心忡忡欲搀谢灵玉,“二公子!您别拿自己的膝盖开玩笑!你这么磕下去,双腿会废的!”
谢灵玉浑若未闻,重重甩开小厮。
他决心既坚,悔过心又诚,每磕一下都甚是用力,不到半山腰额头就已渗出了血筋,双膝也磨出了泡。
小厮替他叫苦,匆匆奔上山,求慈溪庵的师太告知二夫人一声,求她速速下山劝一劝谢灵玉。
温芷沅本正在庵中念诵佛经,闻此心下一软,有些不忍。
她来慈溪庵,其实并没想真落发为尼,只是见谢灵玉把她撂在娘家多日也不闻不问,才出此下策,逼谢灵玉低头,请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