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倾轧朝堂多年的权臣,又彼此打了这么多回交道,谢珩自然懂得赵慎当众说这番话的用意,今时今日,没有比北伐更重要的事,他为了救李稚与西北,能将京梁士族百代基业付之一炬,对方也愿意为了国仇放下家恨,二十年来不死不休的仇恨,在这一刻间涣然冰释了。
赵慎道:“今后我们就将并肩作战了。”
桓礼道:“大殿下言重,诚如殿下所言,国家有难,我辈当仁不让。”
赵慎像是有感而发般低声叹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苦苦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今生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达成,恢复中原,建都长安,亲眼得见那海晏河清的泱泱盛世,真有那一日,想必虽死而无憾。”他抬头望向在座的人,“我相信诸位的能力,三百年来荣辱沉浮,天下千万生民的性命皆寄托在我们身上,‘莫失莫忘’四个字,愿与诸君共勉。”
李稚目不转睛望着赵慎,他能感觉到赵慎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这一番话绝对是真情流露。
谢珩对上赵慎凝视的目光,终于道:“神州沉陆三百年,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应运而来,殿下既有收复中原的决心,承袭先祖志向,事无不成之理。”
李稚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收到前线的消息,氐人将领们尚未死心,固守汉阳一带等待周国派兵支援,既然他们执意要赌国运,那我们奉陪到底!”
众人已达成共识,萧皓取来军图,摆在正中央的长桌上,伸手刷的一把推开,壮阔山河铺面而来。
赵慎率先起身,他打量着那张古老的军图,伸出两指点在明山岭上,一路往北慢慢推过去,最终准确标在那片延绵不绝的山脉上,抬眼一一扫过在场的人,从李稚,到谢珩,再到桓礼,他低声道:“兵分三路,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推入都思城,我相信诸位的实力,只要日月仍照耀我辈一日,不教胡马再度阴山。”
最后一句话落地,顿时化作古战场上呼啸不止的风雷。
李稚鲜少有像这般心情激荡的时刻,但那一刻对上赵慎的视线时,他确实生出一股久违的酣畅淋漓之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志同道合者全都聚在身边,他丝毫没觉得忐忑不安,听着赵慎思路清晰地分析战术,一扭头却发现谢珩正望着自己,与之对视片刻,笑了笑。
第144章 晋河之战(七)
众人聚在议事厅中商量详细的作战安排,傍晚各自离开,谢珩忽然叫住李稚,赵慎已经出去了,李稚用眼神示意萧皓先跟上去,他朝谢珩走过去。
“怎么了?”
谢珩对他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双手撑着桌案,略偏着头,像是有点没听懂,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谢珩打量着他这下意识的放松神情,深感自赵慎归来后,李稚确实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不一样了,“一起出去走走吧。”
李稚犹豫道:“外面风大,你身上的伤……”
谢珩道:“无妨。”
李稚点了头,他转身回屋拿上披风,抖开从后往前披盖在谢珩的身上,三两下系好了带子,“走吧。”
谢珩垂眸看了眼披风,浅灰色的纤细绒毛轻轻擦在他脸颊上,他重新看向李稚,两人来到营帐外,傍晚的阳光洒在苍茫的山岗上,白金色的雪坡延绵不绝,这是失落三百年的故国,第一次迎来如此深情的注视。李稚有意走在谢珩的右侧,替他挡着自北坡吹来的风,自己的头发却在飞扬,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恣意感。
李稚道:“你要跟我商量些什么?”
谢珩道:“我昨夜梦见了贺陵,他仿佛一直留在盛京未曾离去,见到我时聊了许多,我这些年想为梁朝找寻一条出路,却终究是找错了,耽误了他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他。”他注意到李稚的神情忽然变化,“怎么了?”
李稚道:“我也梦见了他。”
谢珩心中微微一动。
李稚道:“老师一生清醒,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绝不会责怪任何人。何况他的理想早已后继有人,我们脚下正是他所朝思暮想的故土,从今往后,我们还将一步步走得更远。”他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不是我,而是你与我。
谢珩实在太喜欢李稚眼中的焰光,燃放时瞬间驱散一切黑暗,这才是令贺陵、谢晁苦苦等待的人啊,他道:“我自幼随祖父住在宁州,听他讲述汉家千年历史,那时如贺陵这样的名士,或是写信,或是亲自登门拜访,我常听他们与祖父议论国事,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谢珩道:“那年祖父听闻王 收复汉阳,狂喜到泣不成声,他醉醺醺地给贺陵写信报喜,回头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生来肩担收复中原的重任,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呢?我在他眼中见到十数代人的压抑与伤痛,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今生将以北伐为己任,然而回首一生,我却没能做成哪怕一件事,我无颜面对他。”
他低声道:“我做不到的事,今日却得以在你们的手中实现,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一些宽恕。”
李稚的眼中光芒流转,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珩主动提及自己的心事,他凑近盯着谢珩看了很久,“不,你并非一事无成,你已经付出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评价你,这世上谁也没资格评断你。”
谢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李稚如此锐利的眼神,令他也短暂怔住。
李稚道:“我来证明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梁朝已不复存在,薪火却仍代代相传,终于换来今日这场改天换日的新生,这其中也凝聚着你的心血,我会竭尽所能达成你的心愿,告慰老师他们在天之灵。”
袖中的手被紧紧攥住,似有滚烫的触觉传来,谢珩注视着李稚的眼睛,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李稚忽然笑起来,“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留在北方,建都旧长安。”
谢珩也不由得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