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邻里的侧目中,代晴伸手扶起了他,劝慰道:“大哥不必自责,这乱世之下,你我皆是亡国之奴,代晴又怎能责难大哥顾念家中妻子之心呢?”说到这里,代晴又转向其他邻里众人说道:“诸位高邻,代晴此生绝不忘诸位尽心相助之情,我房家无资无产,亦无钱财相酬,唯有代家父拜谢诸位不弃之恩!”说完代晴面向众人深深下拜。此情景之下,在场众人数日以来压在心里的悲悯之情,同时释放了出来,现场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开始响彻在了这个小院的里里外外。
苏哈昌当然也很早就来到了房家,而且事前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天他将随送葬的队伍将灵柩送到城外,同时整个队伍里,只有他骑着匹高头大马,虽然代晴答应只随队伍走到城门下,但为了防患于万一,他得骑着马从高处监视着代晴。另外,他的世子卫队也做好了准备,大部分武士也都只到城门下,便随代晴返回房家院子,苏哈昌只带十来个贴身的卫士出城,因为这些天城里老有人围着房家院子转,现下世道不稳,别自个出了城,背后代晴却被人劫走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苏哈昌就守在门外,也不想挤进院去,就等着出殡的队伍出发了。
离辰时还有一个时辰,送行的队伍已经准备完毕要出发了,随着人们在门口的化金桶里燃起了竹节,噼里啪啦的响声宣告了房老先生葬礼的开始,很快送行的队伍鱼贯而出,细看之下,不难发现这支队伍有些奇怪,小门小户家办的葬礼,人员排场却很有规模,但除了门口化金桶里的竹节燃出的声响外,整个队伍又可以说是安静无声,连普通人家送殡时该有的唢呐声都没有听闻,但是这队伍的前头却有着一队人手里拿着唢呐、笙、竽而一声不吭,路的两边也没搭帷幔,只有队伍里打幡的人们不停地向两边洒着圆圆的纸钱。房仁祯的棺木也没有纬绳牵引,而是由邻居家借来驴车拉着前行,在这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里显得十分寒酸,好在有对门大哥在内的四个汉子,前后左右地扶着灵车,才让人知道这是送殡队伍的核心所在,冬嫂她们则左右拥着始终低声抽泣的代晴跟在灵柩后面。除此之外,大家都默默低头前行,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不仅如此,这支奇怪的队伍后面还跟着好几辆运粮的马车,听说是这房家小姐散尽了家财购得的粮食,打算丧礼之后用来酬谢这些日子上门相助的亲朋。不过,在这粮贵如油的世道,房家能拿出这么多的粮食,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这房家小姐即将嫁入世子府的传言。这不,大申国的世子就骑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边上,他在代晴的身后,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代晴的背影。
这支队伍就这样奇怪的行进着,慢慢的来到了迎秋门下,代晴要在这里跟养育她成人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了,送殡队伍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于是整个队伍停了下来,代晴当然知道最后告别的时刻来了,她双腿颤抖着走上前去,两手扶住灵柩低声哭了起来,在满脸的泪水中挤出一句:“爹爹,您走好!”
这时马上的苏哈昌轻轻地抬了抬手里的马鞭,于是前头牵着驴车的兵士心领神会,好像怕人发现似的缓缓牵起手里的缰绳,驴车轮子开始一点点转动起来,冬嫂她们赶紧上前把代晴扶了回来,代晴则顺从地跟着冬嫂站在了车后,但她仍然眼望着快要走远的父亲。突然,代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拴在了这驴车上似的,猛得一下就被揪了出去,分明就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剜空了她的心窝,这一股巨痛让代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她从来没有如此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爹!!!!”,之后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死死拽住了车轮,额头重重的磕在了车板上,冬嫂们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当她们反应过来时,只见代晴一个人仍然拼命拽住车子,又站起身来,不停地用额头去磕着棺木,冬嫂知道,代晴的心疼啊,她只有这样用另一种痛,去缓解心里刺骨的痛楚。当然,她们不能让代晴再这样自残下去,于是左右妇人们都冲了上去,大家伸手齐心把代晴拉回到了身边来,代晴想要挣脱却无力对抗,但马上便瘫倒在了地上。众妇人当然继续围上去安慰,苏哈昌坐在马上焦急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的目光不停地跟着代晴的身影转动着。还好,最终代晴是让冬嫂她们劝住了,唉,也难怪,人之常情嘛。
这一小段插曲很快也就过去了,送殡的队伍继续前行着,苏哈昌要随队伍出城,他打马走过了代晴的身边,特意回头看了下站着目送出殡队伍的代晴,她还是低着头哭泣着,身边的妇人们有的低声宽慰着她,有的手里捏着帕子,正小心地给她擦着眼泪。
队伍在迎秋门下分成了两支,一支跟着世子苏哈昌出城安葬房仁祯,这一支人不多,就是几个城外请的壮劳力,还有三五个帮着主家戴着孝的妇人,按照代晴和苏哈昌的约定,冬嫂代替代晴出城,所以冬嫂这会儿低着头走在这几个妇人中间,还有就是几个苏哈昌的卫士,这几个当兵的腰里别着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另一边则是大部分女眷在世子卫队的“保护”下返回房家,苏哈昌一直对这些天,在房家周围转悠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很是担心,所以特意留下了卫队里的大部分人。
大兴城里逝去的人,大都葬在迎秋门外的墓地里,房仁祯是个穷官,当然生前也买不起好风水的墓地,只能在这里找块相对好些的地方安葬,而要到达这片墓地,就要经过墓地东边上的一片小小的树林,当地人管这片林子叫做“懒树丛”,其实就是一小片横七竖八的半枯树,远远看去就仿佛一些个赖在地上的流浪汉,而且这大半个春天都快要过去了,这些光秃秃的赖汉树的杆上也只是懒懒地长出了几支绿芽。
奇怪的是,好像人要是走进了这片懒树丛里,步调也会变得懒懒的。这不,苏哈昌带着送殡的队伍刚刚走进这片林子,迎面就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十来个人,从衣着上看,他们应该是刚安葬好亡者,然后离开坟地回城的,这些人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只顾着低头拖着步子往前挪着。
苏哈昌也没在意,两队人很快在林间的小路上相遇了,对面来的这些人倒是很知趣地分开两边走,把路的正中让给了苏哈昌他们,苏哈昌催马往前走去,就这样两支队伍无声地前后交汇的走着,可就在这些人全都走过苏哈昌身边时,苏哈昌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在才刚过辰时不久,城门是卯时开的,自己这支队伍算是最早出城送殡的了,这队一身白孝的汉子,怎么可能这么早就能回城了呢?难不成是昨晚就睡在这坟地里了?不对,有诈!
苏哈昌刚要回身喝住那几条汉子,可刚转头,突然感觉到连他带马就要往下摔去,苏哈昌本能地使劲拉起缰绳,可胯下的马儿根本就不听使唤,还是狠命地往下摔,这时苏哈昌明白过来了—陷马坑!可他也来不及挣脱了,只能跟着马陷下去,眼前马上就扬起了沙尘,很快他的脸狠狠地砸在了马颈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就冲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生生把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同时两把快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也滚烫。可就在刀刃马上就要割开他的喉管的一刹那,人群中却急切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且慢动手!”,苏哈昌循声望去,一个女子从队伍里那几个妇人中走了出来,她轻轻地拉下头上的白色布帘,苏哈昌大吃一惊——代晴!
原来,刚才在迎秋门下代晴磕棺时,冬嫂领着众妇人上前搀扶,就趁乱跟代晴调了个个儿,而这些女子都穿着白衣,在她们身后的苏哈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纵然是火眼金睛,恐怕也很难准确分辨出来,再加上有世子领队,城门小吏也不敢盘查。于是代晴就这样跟着其余的妇人混出了城来。
这时,又一个人站了出来,这个面貌俊伟却身形单薄的人,在苏哈昌看来,根本就是个不配为将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支劫杀队伍的带头人,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与代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只见他箭步上前,与代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眶里都涌出了热泪,代晴含着哭腔唤了声:“将军!”杜恺情不自禁地握起了代晴的双手,两人再无多言,只这么相互望着,两个相互倾心,却突遭罹乱生死茫茫,如今终于重逢,目光里再也不舍爱人离开半步。看到这一幕,苏哈昌不自觉的攥紧了双拳。
少时,代晴还是走到了苏哈昌面前,她出人意料地冲着申国世子作了揖,而后说道:“世子,代晴失礼了,在代晴眼中,世子绝非残暴之人,几日以来,世子明知代晴以丧事之名,赊粮救助城内与城外的饥民,世子侠义成全,足见世子心地良善。然你我行走世间并非同道,故而难成伉俪,代晴亦不慕富贵权势,自不愿为利欲驱使,今我将随杜将军远去,还请世子不计嫌隙,保全我之邻里乃至大津无辜百姓,若如此,代晴必永世感念在心。”说完,代晴以男子礼深深弯腰礼拜了苏哈昌。
苏哈昌没有说话,沉默中答应了代晴的请求。代晴知道即便出于他的本性也不至于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随后,一行人继续向着墓地进发而去,所不同的是原来队伍里的世子卫队们,都被反绑着双手跟着队伍前行,世子苏哈昌虽然没有被绑,但也有两个人紧紧贴在他身后,代晴和杜恺他们还是留给了他一丝颜面。
到了墓地,代晴和杜恺一起安葬好房仁祯,而后两人双双跪在碑前,重重地三个叩首,之后杜恺并没有马上起身,他双手抱拳,说了起来:“老大人请放心,杜恺定不负老大人所期,今日离去,将来不论平安富贵或是刀山火海,恺都愿以性命保得代晴周全,此念至死不渝!”身边的代晴已经泣不成声,杜恺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此时,原本就有些阴沉的天空,突然爆出一声惊雷,随后,微微的细雨开始缓缓地洒了下来……
杜恺领着代晴起身,他让手下给世子的卫队松绑,正要离开时,一路沉默的苏哈昌望着杜恺他们的背影,大声喊道:“杜将军,今日之辱苏哈昌铭记于心,他日如若战场相见,利刃长戈一定奉还!”
杜恺则回声道:“世子放心,日后沙场相遇,恺定当请教!”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房老先生出殡的日子了,天还没亮,房家的院里院外都热闹了起来,这些时日太阳还是懒洋洋的出山来,所以虽然已是春末的清晨,但空气里还是藏着些许寒意。但左右四邻的女眷们,以及城外来的帮着送葬的男女老幼,还是一大早就聚集到了代晴的门前,他们全都披麻戴孝,男人们全都戴着圆形的孝帽,女人们则人人头上披着白色布帘,他们今天要代替可怜的房家小姐,将房老先生的灵柩送到城外安葬。那个代晴特意安排来抬棺的对门大哥,一早就进了院子,见到站在灵前的代晴,便不由分说的扑通跪了下来,痛哭不止,口中不停说道:“小姐恕罪啊!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