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艳煞 风里话 3948 字 3个月前

建安九年四月,承乾殿寝院前的七星海棠种下已经有四个年头,今岁是第三次开花。

小叶子坐在廊下赏花。

抬眼又看东边日头,未几转到正中,很快落下西山。

七星海棠一年一次开花,总共就七日花期。这日结束,就剩两日了。

那人还未回来。

那人,自是萧晏。

小叶子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等着盼着他回来。

去岁昭阳殿一场闹剧,虽萧晏力挽狂澜,将罪名按在回纥身上,但到底败了两族关系,西北边境线上一触即发。

自霍氏之乱沧州战役结束,至今已有十年。

十年后,萧晏竟再度上了战场。

大叶天子御驾亲征。

其实,原不必如此的。

朝中不缺贤臣良将,他手上有的是可用之材。

但偏偏选择了亲去战场。

十一月爆发的战争,历经三月,今岁二月初,回纥战败的消息便传回朝中。但是萧晏没回来,领大军直入回纥腹地。

征伐战成了灭族之战。

所谓狗急跳墙,如此相逼,回纥奋起死战,萧晏本就是千里奔袭,想取得全面的胜利便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同归于尽。

皇城之中将笄之年的少女,七岁便授封为镇国公主的姑娘,七年后,当真行镇国之举。

萧晏三十万亲兵,走时留她一半以护京畿。

然在得知他领兵深入回纥的一刻,她于勤政殿执天子剑一锤定音,将全部兵甲推上战场,支援天子以灭敌邦。

如此,又是两月过去,按理该得胜回朝了。

然,自上月接了援军同天子汇合之后的战报后,至今再无其他消息。

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小叶子起身至花前,轻轻抚摸花瓣。

这花着实稀罕,花期短,开得也少,每年不过五至七朵。今年早开的两朵,在似血残阳中凋谢。

这厢就剩了四朵,伞状的粉色小花,零星开在遒劲地枝藤上。

花小,藤壮。

单看都是美的。

但融在一起,整体看着便有些突兀了。

小叶子抚过娇嫩欲滴的花瓣,指腹落在黄色的花蕊上。

须臾,将花蕊摘下来,藏在寸长的护甲中。

在偏殿熬好药,正欲送来的苏合不偏不倚撞见这一幕。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后背猛地生出一层冷汗。

到底只当未见,只缓了片刻,将药端来让小叶子服下。

“越来越苦。”小公主蹙眉,推在一旁,“先生年岁见长,医术却未进尺寸。”

近些年,于百书之中,小叶子尤爱医术。

遂跟着苏合,学习医术药理。

苏合转着笛子,看着面前人素白一张笑脸,将药推回去,“给你补血养气,多添了一味药。”

小叶子看着热气氤氲的汤药,端来慢慢饮下。

饮一半,停下,眼睛盯着案上蜜饯,抬眸看他。

以糖佐药,连这点都同萧晏一样了。

苏合持着冰叉,挑了块大的喂给她。

小叶子嚼完咽下,重新捧起药,“殿下喝药时,也喜欢用蜜饯。”

“对,你们越……”

越来越像。

苏合把后头的话咽下。

“先生,您还记得我阿娘长什么样子吗?”小叶子喝完药,放下碗盏问道。

苏合想了想,“您阿娘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但凡见过她的,总不会忘记她倾城模样。”

小叶子闻言,面上露出骄傲的笑。

须臾,笑意淡下,她低声道,“可是,我快要忘记阿娘长什么样了。”

她回首不远处妆台上,闭合的镜子。

很小的时候,她便不怎么爱照镜子。而自从脸上有了那条疤,牡丹花华艳逼人,挡去朱砂痣的光彩,她便彻底不在看镜中人。

“离开阿娘时,我太小,如今又离开的太久。”

“再过些年,怕是泉下相见,对面相逢,也不得相认了。”

话语落下,她目光落在小拇指精致的宝石护甲上。

苏合看她,亦看那藏药的护甲,不由心中叹息。

他自幼长在方外,禁欲寡情。

虽知红尘中有爱恨痴嗔,恩怨纠葛,但终是不曾历过,便也理解不了人心的执迷和放不下。

去岁宫宴之上,他亦亲眼所见,小姑娘受刺激发病。

只因为萧晏多看了一眼那外邦公主。

哪怕根本无心,不过逢场作戏。

但小姑娘,受不了。

她至今还是抱着自己阿娘的骨灰入睡,不许萧晏碰之分毫,心中尤觉那九五之尊不配。

可是在她眼里,萧晏配不上她母亲是一回事,看一眼旁的女人便是另一回事。大抵于她心中,萧晏当真配不上她母亲,但是这世上也没人能配得起萧晏。或者说,谁人都不能来配萧晏。

即便她阿娘已经亡故多年。

即便她不喜欢萧晏。

那晚,萧晏抱她回寝殿。

一路上,她五脏翻绞,明明已经疼得躬弯背脊,手足相触,整个人缩成一团。呼吸急促间,满脸汗水和被溅的血水交融滴落,张着唇口再说不了一句话。

然一双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喷薄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盯着萧晏。

待得了一根银针入穴,喘出一口气后,更是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如此方才彻底失力,昏死过去。

醒来后亦是多日不曾言语,直到萧晏领兵出征,她方咬着唇瓣目送他离去。

城郊十里长亭,她垂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初冬雪花落下,苏合俯下身推她,“陛下停下来了,在回头看你。”

她抓着一双新做的护膝,不肯抬头。

最后还是苏合抢了过来,给那人送去。

苏合本以为,她送护膝,等战报,遣援军,眺望萧晏归来,如此种种,当是不再怨恨。却不曾想,见到她摘了七星海棠的花蕊。

这个孩子,原是从未放下过要毒杀生父的心。

萧晏在四月十五的夜间归来。

那晚月亮又大又圆,他踏着满地如水月光,轻装简骑,在昼夜不停疾行了数日后,终于提前赶回了皇城。

承乾殿中的小公主已经沐浴上榻,闻言赤脚跑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你生辰。我回来给你做寿面。”

萧晏今岁三十又九,即将不惑。纵是自幼保养,注重养生之道。但到底架不住二十多年先天的顽疾,和后来人世的摧残。

不知何时起,他的眼角有了细碎的皱纹,两鬓微霜。

笑起来,皱纹更深刻,鬓发如银闪在夜色里。

只是,对着这个女儿,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