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旒朝谢明月颔首,大步向里走去。
长乐宫内景致殊无变化,只是庭院中的一人多高魏紫去年枯拜了,种什么却无定论,暂且空着。
他向里走。
李旒觉得自己不应该紧张,长乐宫他先前来过无数次,在李成绮病重时他曾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实在太累时便在旁边的塌上阖眼略歇一歇,宫中一草一木,每样布置,他都熟悉,闭眼尚且知道其中位置。
他更不应该惶恐,因为长乐宫早就易主,而今的主人是个从藩地被他找来拥立为帝的少年,并非他那个深不可测,惯会玩弄人心的兄长。
太监高声道:“宣亲王到——”
闻声有少年人快步从里面绕出来,李旒低头下拜,尚未来得及见礼,眼前已出现了一双皂色的靴子,那人虚虚握着他的胳膊往上略托了托,李旒顺势起身,“陛下。”他沿着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向上看。
纵然先前曾见,李旒的视线落到小皇帝脸上时仍不由得一颤。
李成绮心里也在感叹。
感叹李愔到底是怎么长得,就算他的亲儿子,也不会比李愔更相似了。
每一个同李昭有过关联的人见到李愔容貌皆惊愕震悚,除了谢明月。
李成绮松开握着李旒胳膊的手,“王爷请。”
李旒这才将视线从李成绮脸上收回。
半年未见,他只觉得李愔愈发像李昭,容色肖似,举止更像,然而像却又不那么像,李旒从未见过李昭这样欢跃跳脱的一面。
李昭也不会有那样一面。
他心中的李昭,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遥不可及。
李成绮端茶,轻啜一口,抬眼打量李旒。
青年修晳隽秀,李成绮死时李旒二十多岁,按理说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李成绮在病榻上看他,或许是俩人有点淡薄得不能再淡薄的血缘的缘故,皇帝望着他被泪水冲刷过的面容,总觉得他脸上还有些少不更事的稚气,而今还不过三年,那些稚气已烟消云散。
李旒静静地坐在李成绮对面,光亮的眼睛宛如一整块昆山玉。
李成绮忽然有种看小辈长大了的欣慰,皇叔两个字在口中滚了滚,纵然他厚颜,却还是叫不出口,只朝青年笑了笑,道:“王爷。”
李旒放下茶杯,“陛下。”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李成绮接下来的话。
李成绮又低头喝了口茶。
这句王爷叫的莫名其妙,得了李旒回答转瞬便没了下文,李旒心中有些不解,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李旒那么有一瞬间期待李成绮能说点什么。
可李成绮什么都没说。
博山炉内,香缓缓地燃着。
烟香袅袅,夏天用香清凉,却还是带着一股暖意融融的甜。
清风吹过正殿,门上挂着的圆幼风铃晃晃荡荡,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有声,却显得殿中更静。
打破这一片寂静的是李旒,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地开口,“陛下,今日城外之事,是臣失察,僭越帝王,臣九死不足惜,”连李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同这少年皇帝说话时不由得拿出了当年对待李昭的尊敬与谨慎,深究原因,他不敢信,更不敢想,“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局促的面容。
怪力乱神之事无法深究,然而能再见到这双眼睛,便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双眼睛里还有他的倒影。
微微上扬的眼睛弯了弯,几乎凝成一条姣好的线,“今日之事孤知道,不是王爷之过,该是孤命人到王府认错,王爷受了牵连,这是无妄之灾。”
李成绮这话说的慢悠悠,含着天然的笑意,听得人心中恍若有暖泉淌过,极体贴温和。
依稀是李昭尚在。
李旒只觉眼眶发紧。
他知道,若是此刻他在李成绮面前落泪,大概会把小皇帝吓一跳,急急忙忙叫人给他递帕子,之后他再想入宫,李成绮大约都会回想起今日,心有余悸,找个理由推拒。
李旒知道的。
所以他只是垂下头。
手中的茶水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些曾经做过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诡异的事情在脑海中闪过。
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