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八岁的小孩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个被人教好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傀儡罢了!
谢明月确实好本事,能哄得小皇帝舍了竭力拥立他的叔叔,却转而相信一外姓人。
幸而李旒不在,不然宣亲王的处境可能无比尴尬。
李成绮目光在谢明月的面上落了一瞬,唇角似有笑意,但马上消失。
连他自己都惊了惊,他何时是这样公私不分的人了?
此刻李成绮的想法若是被谢明月知道,谢侯恐怕会很是委屈,只不过笑了下。
况且连谢明月自己都没看清小皇帝对自己笑了,怎么就成了公私不分?
少年人敛容正色,帝王之威一览无余。
众臣只在新帝登基时见过皇帝一次,且是远远看着,只记得是个身量纤细的少年人,不知是安静,还是吓坏了,顺从地随礼官指引完成了大典。
今日得见,殿中历经两代之臣无不惊愕,愕然于新帝与先帝之相似。
容色并不十分像,上朝时下颌微抬,眉目冷然殊无笑意的模样,确实像极了。
容貌相似是因为血脉亲缘,那么神态习惯相似,又是为何?
李成绮开口,“新政从始至今,已有半月,诸卿可觉有何疏漏待补之处,今日孤在,不如一并说来。”他似乎笑了下,但转瞬即逝,却叫众人更加紧张,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大殿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李成绮不骄不躁,不急不缓地等待着有人开口。
纵然有人心中有千万个不满,去也说不出什么来,新政利国,这点毋庸置疑,难道要和皇帝说,因为您的新政,耽误臣等收受贿赂了吗?
他们又不是找死。
半个月前舞弊案流放的人犯还没戴着镣铐走到边疆呢!
“臣有奏。”有人从列中走出。
有人看过去——兰台令,应迁。
兰台在朝中并无太大实权,内有多风流学士,乃是清谈之地,兰台中人目下无尘,崇静厌动,可谓是朝中与新政最无关系之所在了。
应迁向李成绮见礼,道:“陛下,臣兰台令应迁有奏。”
殿中官员李成绮大多认识,还有小部分不认识的应该是在他死后拔擢的,他记得这个倔老头,微一点头,“讲。”
应迁道:“谢太傅博学,陛下为太傅学生,想来知道古来君子重义轻利,聚珍宝财物,不知纪极,不加收敛,必为百姓所厌,百年之后,为史书所载,留敛财无度声明,陛下觉得,如此,可算佳吗?”
他说的四平八稳,却叫身边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应迁这话说的极明白,直指皇帝新政不过敛财手段,必被臣民厌憎。
说完,抬头无所畏惧地看皇帝。
少年人面上波澜不惊,听到这话竟不以为忤。
陈一白在廷试时见过少帝为人,觉得他今日沉着冷静,愈发有先帝当年之风,不明所以者却以为小皇帝被问的说不出话,无从反驳。
这小老头居然一点没变。
他心说。
兰台令不收受贿赂,当然也没有人会把贿赂送到兰台,兰台诸人自负行得正,骂起朝中其他官员自然毫不客气,满朝皆是为利来利往的碌碌之辈,唯有他们才是真正的君子。
李成绮一笑,回道:“孤曾听闻,兰台是风雅之地,今日见兰台令,果然名副其实,当真是「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之所在」。”
应迁自负清流,能得皇帝这般评价本该高兴,奈何他将话用在这怎么都不像在夸人。
“兰台令说,君子喻于义,下一句想来该是小人喻于利。”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眼下因新政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府库,应迁所说的小人,岂不是在说皇帝?
应迁硬邦邦道:“臣不敢。”
他面上可没有半点不敢的意思。
殿中气氛滞涩,有臣子惊讶地发现虽然同小皇帝说话的人不是自己,他的心却砰砰直跳。
“孤无怪罪之意,孤倒觉得兰台令说的很对。「聚珍宝,不知纪极」乃《晋书》所言,载一臣子,行事残虐,敛财无数,为百姓所苦。兰台令问孤,这样可算佳吗?此自不算佳,不仅不算,这样的人不配为官,高居庙堂之上,而新政之目的所在,便是革除此等贪官污吏,任用良臣,使地方太平,百姓和乐。”他语调中自始至终都带着笑意。
应迁本意是质问皇帝,不曾想皇帝拿他所言将他说的都堵了回去,且说的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弃绝人事,守道不竞,诚有古君子之风,然倘官员奢侈无度,世道廉耻不兴,饿殍载道,十室九空,外有强敌窥伺国器,欲犯我朝,君子仍守节闭户,兰台令,孤想问卿,这样的人,可算君子吗?”李成绮问的柔和。
你应迁不是自负清流吗?
那如皇帝所说的,正是你所认为的君子,你能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这就是臣恪守的君子之道吗?
应迁脸登时涨得通红,一时竟什么都没说出。
小皇帝的声音从上传来,“庙堂太高,望之即是碧空万里,不妨低头向下看看。”
看看世间。
看看人。
老人白发红颜,低着头慢慢走回人群。
这十几日在朝堂上受了不少兰台官员暗讽的臣子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众卿若还有何见解,可同孤说来。”李成绮很是善解人意。
见他方才对谈自若,有理有据,说得应迁哑口无言,即便有异议,谁还敢再开口?
李成绮目光在群臣身上划过,在谢明月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