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建于半山。
山势嵽嵲,千嶂环抱,云截山腰。
行宫四处悬琉璃灯,远远望去,云雾之间宫室连亘,飘渺旷然,其中灯火点点如星光,千星连片,浩如云汉。
因地势太险,出入行宫唯有一条路可走。
路开于山中,只够二马车并行,为防止山石滚落,俱修高墙,将路两边高高环起,高墙一丈宽,每隔五十步设置一岗。
这条名为建安道的长路一直延伸到行宫前数里,复开阔。
黑甲守卫站在高墙上,漆黑的甲胄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低头,见众臣车驾缓缓驶入其中。
夜风在耳边呼啸,即便隔着面甲,仍然感受到彻骨寒意。
戌时一刻,宴始。
李成绮位面正南,谢明月与李旒分坐两侧。
冕旒之下,帝王神色平静,即便不过一未弱冠的少年人,却早有了迫人威仪。
帝座太高太远,除却近臣,无人看得清,也无人敢抬头看。
若是细看,当能看出皇帝平静下竟有几分难言的倦意。
他唇瓣不知为何被弄得红肿,唇角处有两个裂口,稍微舔一舔,即有火辣辣的痛楚,仿佛先前哭过了,薄薄眼皮亦有些肿。
“叩——”
众臣跪地叩拜。
李成绮开口,“众卿平身。”
嗓音沙哑,不复白日清亮。
山中比山下冷得多,众人只当是小皇帝着凉受寒,有好些对新帝满腔热忱的臣子还在暗中担忧皇帝身体是否有恙。
众臣落座。
李成绮怎么坐都不舒服,平日里细嫩不见光的皮肉被磨了个遍,虽然上过药,但伤处的疼痒与药的清凉交攻,更是难受,因而面色愈发冷淡。
看得靖尔阳提心吊胆,几乎起了退缩之意。
你怕什么?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
那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就算当了皇帝也还是你外甥,你怕他做什么?
他艰难地吞咽了下,举起酒杯的手犹在颤抖。
重新洗过的长发还微微湿着,李成绮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洗。
方才狼狈不堪,面颊头发都被侵染,不重新洗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人。
李成绮拿起酒杯。
靖尔阳的目光一瞬间锁定在他身上。
酒液斟得很满,稍有不慎或许就会淌到手上。
李成绮忽然开口,“满空来。”
站在旁边的青年人闻言抬头,冷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即刻便做惊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李成绮晃了晃酒杯,几滴酒液泼出,染湿了他的手指。
他看也不看满空来,朝坐立难安的靖尔阳笑问道:“舅舅怎么一直在看孤?”
靖尔阳没想到李成绮会突然注意到自己,大惊失色,慌乱地起身答话,“因为,因为臣,”他脑中一片空白,忽地想起方才有人低声议论陛下是否着凉了,敛了敛心绪,“臣听陛下声音有些沙哑,担忧陛下可是受寒了。国事虽要紧,身体更要紧,为千秋计,请陛下一定保重身体。”
声音沙哑?
李成绮笑容粲然地碰了碰自己喉咙,“哑吗?孤自己倒没觉得。”
了解他的人却无端看出了一种阴阴测测的味道。
混账东西。
李成绮在心中冷冷地骂。
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神情无辜,仿佛这一切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靖尔阳躬身,卑顺道:“是臣想差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自己外甥前卑躬屈膝,靖尔阳自从入京以来就再没尝过这样屈辱的滋味,脸青白交织,还要装得谦恭,忍得额角青筋直跳。
李成绮颔首一笑,“孤多谢舅舅关怀,来人,把孤的酒给舅舅。”
满空来霍然抬头。
靖尔阳面色瞬间白了。
皇帝赐酒何其荣耀?
一个想法忽地窜入靖尔阳的脑海,他如遭雷击,险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
不不不,他做的隐秘,皇帝不会知道,眼下请罪……他似乎能感受到谢明月那一贯温和得春风般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心头狂跳,几乎要从喉口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