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事实被无情撕破,笼罩在外面那层简单的、直白的喜欢,便岌岌可危。
沈之弥笑了一下:“我没资格指责你,我也是一样的。”
可能他更不堪一些。
明明早就已经意识到了,却始终无法改变,还借着醉酒把秦恻拉下水。
送完秦恒,沈之弥很快又赶回了剧组。
屠月还在剧组。
但她的戏份不多,再过两天就要杀青了。
等到屠月杀青那天,沈之弥找到屠月的助理。
“屠老师晚上有空吗?我想和她谈一下合约的事。”
助理很热络:“屠姐一直等着您联系呢,晚上我和屠姐确认下时间,再通知您。”
晚上,沈之弥和屠月在旅店外的小餐厅见面。
“考虑好了?”屠月笑着问。
“之前和你的经纪人交流过,这份合约应该符合你的要求,你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她说。
沈之弥没接合约。
他浅笑一下:“不好意思屠老师,我不准备和你的工作室签约。”
屠月看向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失去了笑容,她这张受到时光宠爱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憔悴。眼下的青黑,也透过妆容的遮掩,露出了痕迹。
没有说话,屠月把合约放在一旁,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点上。
“你知道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一些往事罢了。”沈之弥说。
屠月脸上的平静骤然裂开。
她夹着烟的手拍在桌子上,指骨狰狞。
“你也觉得我错了嘛?被秦耀江看上是我的错吗?我能怎么反抗他?”
崩溃了一瞬,屠月又很快收拾好表情,依旧是那个优雅的女明星。
她靠在椅背里,抽了口烟:“那个女人是自己跳的楼,又不是我逼的。”
沈之弥抬头看他,问:“留在秦家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取代秦夫人?”
屠月一僵,夹着烟的手指不自觉颤抖。
沈之弥看着屠月,觉得这个女人其实很可怜。
那天晚上他帮屠月打水,屠月问了他一句话:“得了绝症的人提前去世,是不是一种解脱?”
沈之弥当时只以为她是在问角色,现在才知道,屠月是在问秦恻的母亲。
她是被秦耀江强迫的,但可能真的接受了秦耀江给她的资源。
可能某个瞬间,真的产生了想要取代陆婷的念头……
于是陆婷死后,那丝愧疚和恐惧就埋在了心底,如影随形,每次站在闪光灯下时,都会悄然冒出来。
夜晚更是避无可避,让人连觉也睡不好。
“屠姐。”沈之弥叹了口气,“我不认为是你的错,秦恻也不这样认为,否则你不可能在娱乐圈混得如鱼得水。”
“但是你不该用我的工作,来试探秦恻。”
屠月哂笑:“你还挺喜欢他。”
“他没有对付你的意思。”沈之弥说。
秦恻大约是恨屠月的。
但是沈之弥知道,秦恻本质上和秦耀江不一样。他理智上很清楚屠月是被迫的,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出手对付屠月。
但也仅限于此。
不对付屠月,不代表乐意看到她,不代表允许自己亲近的人进入屠月的公司。
“沈之弥,你也是艺人,你应该懂我。”屠月看着他问,“你就没有什么怕被人戳破的事吗?”
沈之弥垂眸笑了一下。
正因为他有,所以他才同情屠月。
“这件事,你认为我没错,警察认为我没错。但是只要爆出来,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秦恻的母亲。”
屠月探着身子去看沈之弥,“是你你怕不怕?就像你和秦恻的合约,万一爆出来了,那些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粉丝,会怎么骂你?”
沈之弥没说话。
屠月在杯子里抖了下烟灰:“和你签约的人是秦恻,他一出事,就把你逼到了两难境地。你只是演了个戏解决自己的困境而已,你有什么错呢?但最后挨骂的是你,事业崩溃的人也是你。”
“我废了那么大力气,爬了那么高,但只要这件丑闻抖出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屠月看向沈之弥,“你应该懂我,我要的不是秦恻不对付我,而是永远没有人能用这件事来攻击我。”
“沈之弥,秦恻喜欢你,这对我们俩都是一件好事。”
屠月笑笑,“我老了,只是不想晚节不保。你进我的公司,我积攒的人脉资源全是你的,我只需要保证我们是利益共同体。这样你和秦恻都不会把事情爆出去,我就放心了。”
“秦恻不会把自己母亲死亡的事说出去,是你多想了。”沈之弥说。
屠月没说话,眼底是常年被恐惧折磨的偏执。
沈之弥看着屠月。
他突然发现屠月走的这条路,和他之前选的很像。
怕人设崩塌,所以努力把秦恻拉到自己这条船上。
怕有一天事情真爆出来,所以拼了命的拍戏工作,和每一个有实力又不为资本妥协的导演交好,一切都是防备着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
沈之弥即使到现在,他看到cp粉嗑糖的言论,心里依旧会有种做了坏事的心虚。
他以为只要爬得够高就好了,但看到现在的屠月,却不确定了。
也许爬得越高,越怕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沈之弥,你那么聪明,不会真为了秦恻放弃这些吧?”屠月笑着问,“他能喜欢你几年?喜欢到什么程度?”
沈之弥看看窗外。
景区晚上的月光很亮,亮的人心底的恐惧无处遁形。
“屠老师,我没准备和你谈这些。我这次过来,只是因为拒绝您的邀请,向您道个歉。”沈之弥站起了身。
屠月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带着口罩帽子出了餐厅。
临走之前,屠月又看向沈之弥:“我邀请你进公司,不全是为了试探秦恻。你的演技很好,很有天赋,我很欣赏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可以再联系我。”
沈之弥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摘下了口罩。
“不好意思啊屠老师。”
沈之弥笑得灿烂:“我很在意我的爱人秦恻,怎么会和他不喜欢的人一起共事呢?”
屠月冷下了脸:“别在我面前演。”
“拒绝我你知道意味着什么。”说完她打开车门,驱车离开。
沈之弥看了她一会儿,收了笑,带上口罩,转身往剧组定的旅店走。
周围很冷清,偶尔有点虫子鸣叫的声音。
沈之弥突然有些羡慕自己刚刚演出来的那个人。
真诚、勇敢、一往直前。
敢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一切诱惑、付出所有。
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呢。
他做不到毫不在意,屠月说的每句话都戳进他的心里。
沈之弥害怕,也犹豫,所以只能演。
像个胆小鬼,缩在一个虚幻的盔甲后,瑟瑟发抖。
景区的戏份差不多拍完了,拍摄地点又转移到了市区内。
下午拍摄结束的早,沈之弥习惯性地想回家。
等车子进了别墅,他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最近回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犹豫了一会儿,沈之弥还是下了车。
他想吃张妈做的菜了。
张妈一如既往的热络,见他回来很高兴,忙问他想吃什么。
“想吃甜的。”沈之弥说。
“那张妈给你做甜米饭和炸鲜奶。”张妈说。
张妈进了厨房,沈之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他抬头往二楼看,视线习惯性扫过书房的房门。
沈之弥经常偷偷看书房。
瘫在沙发上看电影时,坐在餐厅吃饭时,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
因为秦恻经常呆在书房里。
但他每一次看,这扇门都是关着的。
这整个别墅,所有房间沈之弥都「探索」过。
只有书房,他从来没进去过。
即使在门前晃悠了八百遍,但他好像始终没有进入这扇门的资格。
可这次抬头,沈之弥愣住了。
书房的门没关。
虽然只敞开了一条缝,但的确是开着的。
好奇心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是……秦恻回家时忘了关了吗?
不会门锁坏了吧?家里进贼了吗?秦恻那些商业机密,不会丢了吧?
各种念头盘旋了好几圈,沈之弥才想到最重要的一个——秦恻现在在不在家?
沈之弥张口想问张妈,又没问出来。
现在秦恒还没放学,秦恻怎么可能回来?
视线又放到了书房的门上。
那他……要不要上去看看?
没有进去的意思,就是探头看一眼,然后把门关上。
挣扎了好一会儿,沈之弥起身上了楼。
他走到门边,看着这扇厚重的门出神。
透过巴掌大的缝隙,沈之弥往里看了一眼。
秦恻坐在椅子里,正在看画册。
似乎听到了动静,他抬头朝门边看过来。
沈之弥顿时有些尴尬。
“我看到门开着,以为你忘了关。”
也是,既然书房的门开着,秦恻怎么可能不在。
“回来了?”秦恻也有些惊讶。
他放下手里的硬皮画册,想要起身。
但看看沈之弥,他又道:“不进来吗?”
沈之弥犹豫了两秒,拉开门走进去,但没有往里走,只站在门边。
进来之前,沈之弥想过很多次书房的模样。
大抵和背后这扇门差不多,也许处处充满了高科技的痕迹,看起来可以立刻拿出去拍科幻片。
但进来之后,沈之弥才发现,这就是一间普通的房间。
一个书桌,几架书柜,还有一些摆放很规整的文件柜、碎纸机、打印机、投影仪。
秦恻睡觉的地方应该在里面,沈之弥没抬头看。
房间里唯有一个靠墙的柜子有点特殊,里面放着些相册,还有零零碎碎一些旧物,但是也没多少。
架子上层放着他送秦恻的那五枚纪念币。
“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两人异口同声。
说完又都有些尴尬。
“我想回来接一下秦恒。”沈之弥说。
“嗯……”秦恻点头。
沈之弥看了眼时间,还没到秦恒放学的点。
他站在门边有些不自在。
这种感觉很像上次他去秦恻的办公室。
那次两个小时的等待让他不太舒服,后来就再也没去过。
但想一想,让他不舒服的似乎不是等待的时间太长,而是那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在其他地方,沈之弥溜达两圈就能融入进去。
但在秦恻的书房和办公室,好像到处都被工作塞满了,他怎么挤也挤不进去。
秦恻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指,也有些不适应和无措。
“林严……去找你了?”他问。
“嗯。”沈之弥点头。
他心里也清楚,如果秦恻没有同意,林严不可能告诉他那些事。
“抱歉。”秦恻垂眸,“我没办法……自己告诉你。”
“没事。”沈之弥忙道,“我知道。”
沈之弥想过,如果他遭遇了同样的事,会怎么办。
可能……永远不会提,也不会乐意别人提,不想看到相关的人,也不想接触相关的事。
这样就能假装,这种事没有在自己生命里发生过。
“我……”沈之弥视线落在那本硬皮画册上,“我能看看吗?”
秦恻一愣,点头:“可以,不过里面……没什么东西。”
沈之弥本以为秦恻这话是客套。
等他真的翻开这本有些老旧的卡通画册,才知道秦恻说的是实话。
里面真的没什么东西。
看起来很厚的画册其实很轻,封皮翻开后,里面不是一页页的图画内容,而是一张张空缺。
每一页画纸中间的图像都消失了,像是被人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过边缘,将图像整个取下,只留下外面白色的边缘。
每一页都是这样,根本没有让人翻动的余地,一眼就能从封皮看到封底。
沈之弥有点懵。
这本画册明显被秦恻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精装本的八个角都还是尖的,完全没有磕碰磨损。
没人能想到,保存那么好的,只是一个外壳而已。
“里面的画呢?”沈之弥问。
秦恻偏开头去看窗外,他抿了抿唇,说:“卖了。”
沈之弥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之前秦恻说过,因为没钱,卖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秦恻伸手。
沈之弥把画册递回去。
秦恻翻着看了看,笑了一下:“那是我妈第一次离开秦家。我回到家发现我妈不在了,秦耀江打了我一巴掌,说我再闹就跟着滚,我就跟着滚了。书包里没什么东西,只有这本画册。”
沈之弥静静地听着。
“秦耀江这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在外面找到我妈的时候,她手机钱包证件都丢了。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附近有个小学,我到学校门口,把画册里的画一张张卖了。”
“最喜欢的那张卖了五块钱。”
“那么小就是奸商啊。”沈之弥艰难笑着。
秦恻也扯了下嘴角。
秦恻靠在椅背上。
书房窗帘没拉,窗户也没关。
傍晚的风伴着霞光吹进来,吹散秦恻的额发。
沈之弥仿佛能看到那个毅然决然,离开秦家去找妈妈的小男孩。
他只带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走,最后却连最喜欢的东西和最在意的人都失去了。
沈之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着秦恻的额发。
秦恻握住他的手腕,把手盖在自己眼睛上。
“对不起。”他说,“我的确……很在意钱。你说的没错,我的确……”
艰难说了一会儿,秦恻喉咙哽住。
他睁开眼去看沈之弥:“我不该要求你拒绝屠月,是我不对,你可以去她的工作室;以后我也不会插手你的工作;我努力……抽出时间来陪你和秦恒,所以……”
沈之弥知道秦恻的意思。
秦恻今天敞开书房的门,是在等他,是想要对他说这些话。
他低头看着秦恻的眼睛。
下眼睑带着一层浅淡的青黑,显而易见的疲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秦恻身上的游刃有余褪去,经常带着疲惫。
看到他的样子,沈之弥不用猜就知道,为了把今天下午的时间空出来,秦恻昨晚肯定忙到半夜,甚至是凌晨。
沈之弥胸腔里像被针扎一样,漫出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他喜欢的这个特殊款霸总,因为他变得那么狼狈。
沈之弥轻轻吸了口气,他看着窗边飘动的窗帘,抽了下手腕。
秦恻按着他的手,没放。
沈之弥强制自己露出个笑:“秦总,我们的合约只有五年,你是个很好的合约伙伴,不需要勉强自己。”
秦恻握着沈之弥手腕的手,顿时收紧。
他闭了会儿眼睛,哑声道:“沈之弥,你演的最长的戏是多长时间?五年会不会太短?”
再长点可不可以?一辈子可不可以?
沈之弥眨了下眼,压下眼底骤然涌上来的酸意。
他用力,一寸寸把手收回来,笑着对秦恻说:“秦总,我的片酬可是很贵的。”
他退后几步,退到书房门前,低头说:“时间到了,我去接秦恒,”
秦恻手腕搭在额头上,没说话。
沈之弥最后看了他一眼,退出了书房。
站在走廊上,盯着书房半开的门看了半晌。
沈之弥伸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扇门终于对他敞开了一丝,却被他亲手关上。
车子开出了别墅。
去秦恒学校的路上,沈之弥一直在想,他和秦恻是怎么在一起的?
现在回想起来,最开始似乎只是好奇而已。
从穿进书里,住进这栋别墅,沈之弥就对房子的主人产生了点好奇,经常盯着书房那扇门观察。
后来亲眼见到秦恻,那丝好奇非但没有淡下去,还随着这人的某些举动,跟着一起涌动。
沈之弥知道自己喜欢能引起人探索欲的东西。
比如一个表里不一的角色,一扇紧紧关着的与众不同的门,再比如,一个把自己封在西装里,在商场上如鱼得水,却偶尔透露出一丝张扬的特殊款霸总。
他像只被好奇心吊着的猫,一点点往下探索,却越深入,越心疼。
沈之弥没办法指责秦恻。
也不忍心看他忍着疲惫,将延续了十几年的习惯血淋淋地剥离。
爱钱有什么错,每个人都爱钱,只是秦恻在用钱填充自己的生命。
但沈之弥知道,自己又的确在意。
在意这人把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赚钱上,在意有时候心血来潮去找秦恻,却又被他以工作为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