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身装扮、精妙的箭术与老练的手法,怎么看都是个常年钻山林子的老猎人了,然而他却只是一副少年面庞,清秀俊逸,露在外面的眉毛被霜雪沾染得毛茸茸,还有几分可爱。
“老喽!要不是你眼尖,这畜生就跑了。”这个喑哑沧桑的声音却真真正正来自一个上年纪的老人,他将手里长弓重新背回去,忍不住感叹道,“我看你就不要去考什么狗屁科举,反正也错过两次了,不若去当个神羽营的射手,定然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立下个大功劳,封什么狼驹子,你一家老小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呼延老爷子,去宁朔买酒的时候少听点说书的吧。”卓思衡笑着将冻僵的野兔肉塞进雪爬犁,上面已结结实实捆了一只鹿和一只狍。“再说你听也认真点,那叫封狼居胥。”
“我那是夸你吗?我那是夸自己箭术教得好!”呼延叟从来没在自己这位孙子辈的弟子身上讨到过嘴上便宜,骂骂咧咧两句,忍不住又数落他,“你既然要读书,那就在家老老实实念书,非隔三差五跑出来和我进山,也不想想你那个去了的老爹,从前连重活都舍不得你干,生怕你那双拿笔的手糙汉似的,家里浆洗的活儿他都揽了,本来你妹妹身体不好,这些活儿都是你这个长兄的,可你爹他又当爹又当娘,还不是为了让你多点读书,如今你这样没日没夜忙活,他若是泉下有知还不得心疼死!”
卓思衡知道呼延老爷子是想劝自己去考功名才这样绕着弯说,便也耐心道:“我这个解试要去宁兴府北都云中城考,路费可老贵了!若是考中,省试则要进帝京,那里食玉炊桂,我现在可住不起,哦对,省试秋闱若是过了,还得等出了正月才能殿试,在帝京过年,我哪有那副身家?这不才赶紧攒点银子当做两年后科举的盘缠嘛!”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绕了雪爬犁的牛皮带子在自己肩头上,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朝前拖行。满是积雪的树木犹如沉默巨人,凝视一色天地里两个艰难前行的身影,雪霰剔透莹莹生出冰冷的迷蒙的雾气,被白色覆盖的世界有种奇异的安详——不过身边有个脾气不好的老爷子,这份安详便会被轻易打破。
呼延叟腿脚硬朗,迈开大步紧跟上来,在后面边推爬犁边说道:“你别糊弄我!贞元六年那次科举,你给你爹守孝没去,那是应当应分的,可贞元九年那次你怎么也没去?当时乡里有人想给你凑点银子,你可全都拒绝了。”
“老爷子,我妹妹弟弟那个年纪,又没爹妈照应,你也说了,都是我这个长兄该做的,等他们大些我再去也无妨的。再说乡亲也都是普通过日子人家,干嘛麻烦人省吃俭用给我凑钱,自己拿银子过舒服小日子多好。”
“你这孩子,处处替人着想,就是苦着自己。老头子我看在眼里,你那两个妹妹和弟弟都是出息懂事的,各个愿意为你挨累受苦,家人就是要互相照应,你一直看护他们,他们合该也照应着你……”
他话没说完,二人就已回到之前搭好的雪窝棚,卓思衡站定后望着高远冰冷的铁灰色天穹,轻声道:“老爷子,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进山的时候么?那时候小勇哥还没去南方跑商,你带着他,他拉着我,三个人真的很是快活,他跟在你的身边,在雪里跳来跳去,像只快活的林貂。”
呼延叟回忆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光,不禁宛然。
“我如今还总能梦着曾经我爹带我去钓鱼的日子,我们俩人夏天蹲在溪水边,鱼都傻得很,空钩也去咬,小臂长的鲑鱼一钓就是半桶。天总是那么蓝,杜鹃花开满溪桥两头,我和爹拿鱼竿架起沉甸甸的鱼桶,一前一后一人抗一头,说说笑笑过桥回家……那时候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我想如果问小勇哥,他也必然会回答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便是您带着他进山的时光。”卓思衡回过头,朝呼延叟粲然一笑,“我的弟弟妹妹年幼便没了母亲,后来刚懂事没多久又去了父亲,这是人生最悲辛的事了。但幸好还有我能陪他们度过一个值得回忆的童年。所以啊……我也希望我的妹妹弟弟像我一样拥有些死亡与痛苦带不走的宝贵回忆,今后他们想起来自己少时岁月,便不止是悲伤辛酸,还有一个哥哥陪伴他们关注他们,带他们春天摘野菜种院子;夏天钓大鱼观星宿;秋天游山捡果子;冬天则坐在屋里,同看外面飘着大雪,一起吃团年饭,一起聊着生活的趣味。”
呼延叟再说不出什么,心底痛得难受,只叹气道:“老天造孽哦……那年冬荒,怎么把卓先生给带走,倒留下我这把老骨头……”
七年前,朔州严寒冬荒,那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漫长,许多人都得了寒疠之症,尤其那些年迈体弱的,得上后灌下去多少药都没用,吴里正和他老婆都是最先去的,许多老人也都走了个前脚后脚,而天气越来越冷,乡里染病人愈发得多,许多青壮也开始高热。比老幼好一些的是,大部分青壮年服了药都有见好,只是一个乡里的存药能有多少?齐腰深的大雪把整个朔州压得严严实实,听说朝廷拨下了药材供给朔州各乡,只是却只能放在宁朔城,根本运不出去……
后来,乡里死了大半的人,春天才姗姗来迟。
这其中就有卓衍。
呼延叟还记得自己当初听闻这个消息不顾雪深跑去卓家,只见四个孩子在床前哭得凄惨,卓思衡那一年也不过十三岁,身旁还有三个比他矮上一截的弟妹,豆大的男儿泪滚落脸颊,撕心裂肺的疼都写在小小的面容上……那两年他话都比平时少了,时长闷在家里读书照顾弟妹,后来才时日久了,哀痛埋进心底,那份曾经开朗明亮的笑容渐渐恢复。
老人本想再骂两句老天不长眼,却又不想再给卓思衡添愁,便振作着拍了拍少年郎如今已宽阔的肩膀道:“你小勇哥给你从南方托人捎回好些笔墨,说是那边读书人最爱用的那种,我也不懂,明天我们再猎点东西便回去,你都拿上,再把肉风干了,今年秋天冷得早,都准备上,我还不信这年关真就不让人过了!”
卓思衡笑道:“老爷子就该这么想,日子既然不管怎么都得过,那咱们就努力过好好过,这鹿回去给你做个鹿皮大氅,过年一穿,全乡您最气派!”
呼延叟也哈哈大笑道:“我还想着这鹿个头大,给你做个背囊口袋,等到两年后赶考拿这个装东西,还不眼红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
到底卓思衡还是拗不过这个脾气大的倔老头,在他吹胡子瞪眼前,答应鹿皮归自己,但剩下的皮货都给老人拿着。二人次日又猎了几只小兽,卓思衡箭无虚发,埋设的陷阱也十分巧妙,听音辨位寻踪觅迹的能耐便是老猎人见了都要竖起拇指直夸口生可谓,呼延叟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只是不肯直夸,拐着弯说这个军中制式的黄桦弓好使。
老少俩拖着雪爬犁到乡里时,积雪已至膝盖高,卓思衡去呼延叟家取了东西才回自家院子,此时慈衡早已跟着荣大夫回来了,兄妹四人在院门口迎着雪看了又看,不过十天,却好像别了半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