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经过和皇上双人对谈的一番考验已是过去一关,但不知后续如何,仍然显得心事重重。
他每天入宫就埋头进弘文馆,也不多问其他,整理自太【】祖至景宗期间各州监察弹劾本州知州与长史的案宗和皇帝实录里记载的言语裁断。
外面风口浪尖上人脑袋吵成狗脑袋,他这里却春和日丽万物祥静,每日以书卷为伴,就是需要摘录誊写的内容太多,经常晚上要回家加班。
这一天午后,卓思衡在弘文馆伏案已久,高恭望光茶就给添续了五次,卓思衡又饮完一盏后,揉揉酸疼的手腕,见四周无人,料想下午也到了弘文馆最忙的时候,也不去催人来,便自己动手去填水,出去回来的功夫,馆内却多了一个人在翻阅查找。
乌云发髻只饰以素绸珠簪,如此从俭却仍难掩天人之姿,不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罗元珠罗女史又是谁?
罗元珠见他率先礼让,也施施然行礼。
卓思衡看自己书案上一摞摞卷宗,心想别又拿了人家要看的书,他还得抄半天,先让别人看完再说,于是笑道:“这些实录卷宗里罗女史若是有用,便先拿去看,我还要慢慢抄录。”
罗元珠却螓首微摇:“只是找些太【】祖朝的旧档用作教例。”
卓思衡觉得罗元珠有自己当年高中班主任带高考班备课那种严谨劲儿,心中敬佩油然而生,也不再打扰她查资料,朝座位走去。此时却有春风乍起,卓思衡书案上没被镇纸压住的几页手抄当即纷纷扬起复又落地,罗元珠拾起一页,目光略扫后递还给卓思衡。
“我于苑内亦读过您省试与殿试的文章,敬服卓侍诏深通前四史,信手拈来尽是个中掌故。”罗元珠眼眸不闪,语调微微顿住后再道,“想来卓侍诏博学,其余史书也当是自有熟读遍览,在下冒昧,不知卓侍诏对《晋书》可有钻研?”
“读过,但说是钻研还谈不上。”卓衍让他看前四史最多,里面的片段好些倒背如流,但后世的史书便达不到这个程度了。再加上从前家里没那么多钱买书,好些后来史书都是他有了俸禄后补看的。
罗元珠以手执卷背于身后,清丽面庞上的笑容从容淡泊:“那卓侍诏必然记得《晋书》当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
卓思衡当然知道。
东晋司马睿一朝,王敦作乱,与他同属琅琊王氏的堂弟王导彼时正任朝中要职,听闻刘隗建议司马睿诛灭王氏,于是王导率领全族跪于司马睿殿前告罪。时任尚书左仆射周顗是王导的密友,二人关系亲厚,哭跪的王导见周顗奉诏见君,高呼求救请周顗替自己族人求情,周顗不语径直入内。君臣叙话完毕,司马睿赐酒,周顗醉出,王导复又苦求,周顗不答,却和左右发出醉后狂言,说要为国尽杀贼寇。王导见他丝毫不顾念往日友情,心中无限愤恨悲凉。
后来王敦杀入健康,自然不会对自己堂弟下手,而像周顗这种忠于司马睿的大臣则被他抓了起来。王敦问堂弟王导该如何处置周顗,想到当日殿外跪求的心寒和已消弭的友情,王导选择沉默不语。但沉默亦是一种表态。
王敦下令杀了周顗。
而后来,王导翻越奏章时才看到当时周顗为自己上奏了好些折子,全部都言辞恳切字字肺腑替他求情,而知情者也告知,那日王导跪在殿外,虽然周顗入时不答出时还放狠话,但与司马睿言谈之中仍是不停在替王导求情,正是因为他的求告,加上司马睿也认为造反只是王敦作为与整个琅琊王氏关系不大,才最终赦免王导及王家。
知道真相的王导大哭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周顗,字伯仁。
卓思衡回味典故,知道罗元珠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因为一时面上记恨蒙蔽双眼,高永清未必就是不念故友,其中缘由不能即刻得知,因此才不能妄下定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不能去做第二个王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