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便一个人朝岩石更上方走去。
这是几个巨大岩石拼成的小小台基,岩石交接处参差咬合,形成好些平行于地面的缝隙,有些一根树枝都插不进去,有的却可以半个身体探进去查看。习性凶狠的猛禽最爱在此处筑巢,秋季时这些鸟巢多已荒废,但用来筑巢的碎木片干绒草却最是蓬松柔软,加之水位不曾涨到此处,雨水也淋不进来,因此岩缝深处的干燥环境保持得很好。卓思衡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再加上一个手臂的长度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处干爽的窝巢,二指轻扯拽了出来,果然是鸟儿给自家孩子准备的上好婴儿房,外面下了这样久的雨,它还能不潮湿不塌瘪,他顺路又在里面掏出几块干燥的碎石,都小心翼翼放在没有沾水的地方备用。
孩子这时也抱回两怀树枝,卓思衡让他们在靠内岩台上将树枝潮湿的树皮磨掉,借此提升些热度蒸发水汽,再取出一支箭矢,以铁簇摩擦没有淋湿的石子,用擦出的火星点燃干燥的鸟窝。最后放到一丛已磨去外皮露出些许松脂、虽不够干爽但温度也已足够高的松树枝围环……
篝火就这样燃起了。
此番戏法一样的取火表演彻底奠定了卓思衡在两个孩子心中的老大地位,怕是就算他现在要谋朝篡位,两个孩子都会像方才一样用力拍手鼓掌表示支持。
解决了取暖问题,还要解决果腹,这对于卓思衡就简单了,他吩咐孩子烤干身上的衣服,然后自己一个人做好记号,去林子打了只因山洪受惊没了巢穴的野兔,未免孩子害怕,他还是把兔子杀好剥皮后带回的临时营地。
虽然这俩孩子都见过杀人了,还是给他们少增加点心理阴影吧……
卓思衡又到高处摘了一把酸浆果,捏碎均匀涂抹在兔肉上后再架火烤制,用天然的酸涩味道去除腥味,避免肉类在没有盐分的情况下不够鲜美和口感差的问题。
两个孩子瞪圆眼珠,只觉得卓思衡是什么神仙下凡才有这样的本领,而当他们将鲜香油光的兔肉吃入饥肠辘辘的肚里时,更确定了卓思衡一定超凡脱俗拥有奇诡本领,是戏说里才会出现的传奇人物。
“卓侍诏哥哥,状元也要会这个的吗?”吃饱后的刘婉投来崇拜的目光。
卓思衡嘴上说只是一点点家乡时学到的本领,心里想得确是当年他以为自己要靠绝地求生和极地大冒险才能养活家人,谁知道峰回路转又当了回状元,本以为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哪里晓得怎么又天降了你们两个大宝贝要他带着荒野求生。
当真是命运九曲十八弯,兜兜转转间也不知那条路上就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想到这里,卓思衡顿觉好笑,自己也算读书出息读出个状元来,心中所想的比喻怎么还是如此拙劣。
他吃过兔肉,精神好了许多,身上疼痛的伤处也折磨稍缓,又去捡了松树枝磨掉外皮续火,到底还是潮湿了些,火堆上黑烟滚滚,不过也是焉知非福:若是有寻找太子的队伍能看见这烟尘就更好了。
对了,太子。
卓思衡在火堆边填柴,两个孩子身上脏得不像样子的衣服差不多都已烤干,可秋夜露重,又刚下过雨,他们都缩得像是冬日里的麻雀,将手小心翼翼探向火苗取暖。
此时不说怕是没有合适的时候了,卓思衡再不忍心也得向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开口询问心中一直狐疑的问题:“太子,公主,有些话眼下不问回去或许便没机会再谈,此时高天远月只有我们三人,可否告知我实情?不知你们两个为何会掉队?又怎么遇到的刺客?”
青山公主听到这已是面皮又惨白一片,但到底是经历了生死幻变后坚强长进许多,忍住了眼泪并没有哭,太子心道我不相信救我和妹妹性命的卓大哥还能相信谁呢?于是将当日全部情况告知。
原来青山公主对狩猎全无兴趣,她只是凑热闹加上想同哥哥一样骑马才进了那支都是妙龄少女的队伍,太子也并不热衷骑射,只是若他不能射得猎物便会更加见罪与父皇,假如此次战绩斐然,或许回去还能替母后求情。
太子队伍里的兵油子都不想奔波辛苦,请他设陷阱捉到猎物假装射获,太子不允,那些人本就与他不熟,更是怠慢,经常林里走一小会儿便嚷累和渴,斥候也不尽心,太子头两天就被这些人带着原地打转,根本没走出多远,第三日下雨后便在沛水一条小小支流扎营逗留,有人嚷着受伤有人嚷着生病,却都是再不肯移动半步。
这边女子都是朝出暮回,每日如此,次日再入林在边缘狩猎,青山公主也不例外,她没想到自己第三天单独带着侍卫骑马,竟然还能寻到哥哥的营地。兄妹相见后,太子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又留她在营里一同用过膳再回去。谁知二人还没说完话,不知从哪冒出了冷箭,竟接连将公主身边几人射毙,余下的都是太子亲随的兵油,他们竟然朝从林中走出的刺客跪拜,口中说着自己已经照做将人引来至此,但求饶过性命。
太子再恐惧慌乱也知事有蹊跷,趁着刺客结果那些人时迅雷不及掩耳拉着妹妹骑上马,逃往林中。二人在林子里没头没尾纵马了一夜,谁知竟没甩掉刺客,终于是被他堵住,二人又是弃马而逃,没跑出多远,仍是被轻易追上,就在他们以为要在这里殒命之时,卓思衡却从天而降……
听罢,卓思衡沉吟许久,问道:“他有说过什么吗?”
太子摇摇头:“从头至尾,除了……那句死前的话,什么都没说过。”
卓思衡陷入沉默。
首先,刺客竟然轻易安排并贿赂了太子的狩猎随从,将他引至预定地点,若有这个本事安排行刺,又为报仇痛快,那不如自己混入其中夜里动手脱身更为方便?为何如此弯绕?唯一解释是只有他一人行凶,且有严密计算好的时间,他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多段操作,又有必须掩藏罪行的理由,不能太过明显的行凶;
其次,刺客选择的预定地点在沛水支流的河道附近,卓思衡之前便觉得这山洪来得怎么就如此巧?皇家御林附近的河道大多都为了安全修筑了堤坝,一天一夜暴雨足以让河水涨高满溢,却未必能形成洪峰,除非有人炸毁,希望能借山洪掩盖罪行,这样一来,第一条便可以解释了,刺客需要时间布置好毁尸灭迹的办法,待到下雨时炸毁河道,让山洪冲刷他行刺太子的罪证;
最后,刺客辱骂皇后“卖主求荣”,直指当年皇帝继位前的风波,若要真的回去后闹大惊动朝野,怕是要彻底翻寻行刺动机,积年旧怨一朝得见天日,偏偏这些是皇帝这些年从来没提过的,是以,即便皇帝知道此次行刺,也未必会愿意追查到底,他会坚持保守自己的秘密,永远。
以上。
分析过后,卓思衡非常灰心,因为他知道,凭借皇帝对太子的喜爱程度,完全不足以支撑自曝式的刨根问底,皇后也未必愿意提及,此事关系甚深,或许有幕后主使暗中相助,或许只是刺客一人精心布置多时,缺乏证据无从得知,只能确定似与景宗有关,至此,事情的真相恐怕以他的一己之力是极难知晓了。
更难的是,他还要劝说太子公主这两个受害者接受这个现实。
“太子,公主,敢问你们相信我吗?”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用臣自称。
太子刘煦听他称呼亲昵,极其卖力点头,崇拜之情溢满双眸:“卓侍诏,你的话我今后无不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