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收集够了论证条数,欣然点头道:“所以,真心与你相交之人所关切的并不是你可能载他们一道的飞黄腾达,而是你这个人以及多年来的情谊。这与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
慧衡悉衡醍醐灌顶受教于心,顿觉心胸开阔许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开那十个御赐的木箱——里面金银锦缎目不暇接,甚至还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单看着这百两黄金绝望地想,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着羁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热的赏赐,慧衡和悉衡也没有喜色,对视一眼,俱是疑虑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终两人什么都没问。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开,这就当是他外出给皇帝砍人的安家费,收了钱他就得办事。
在这之后便是奉旨养伤,来探望的人自是络绎不绝,而慧衡回绝得更是干净利落:圣旨在身,家兄伤重,不宜见客。
毕竟太医都来过两回,说他腰上那处外伤是挺重的,该少站着多卧着。
慈衡自外归来,才得知兄长受伤之事,怒骂全体十万禁军没一个顶用,都是饭桶废物,好死不死一个太子让文官保护,他们皇家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她骂得痛快,没注意自己长姐在身后听了个遍,因脏字连篇被罚抄《言戒》十遍。不过似乎这番话说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写了一遍,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妹妹光天化日下偷懒,甚至还亲自下厨做了好些妹妹爱吃的菜以资鼓励。
仿佛在说骂得漂亮。
自家弟妹的心思卓思衡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封赏什么虚荣,只想要卓思衡平平安安,这当然也是卓思衡自己的心愿,不管皇上如何安排,他都会竭尽全力力保家人安宁。
只要他们一家齐心,事情就未必有那么糟糕。
被传旨入宫那天,卓思衡调整心态准备好了英勇就义的觉悟面圣。
皇上永远那么亲切随和,见面就问他修养得如何?身体好了没?赏赐得东西喜欢不喜欢?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实抛开他对皇帝本性的洞悉,单纯论福利,这位皇上还算是大方慷慨的,只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点透支未来命运的意味。
领导的关心时间很快结束,进入正题也不需要弯绕,天章殿今天挂起了幅两人高的舆图,气势磅礴徐徐展开,从南到北,绘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面对舆图抬头望北,仿佛长辈垂询一般慈爱问道:“云山自幼在北方长大,有否去过其他州郡?”
皇上对卓思衡的称呼是在救了太子后升级的。
这幅《江山胜概全舆图》有个更大的版本,要铺在崇政殿地面才能完全展开,极少示人,寻常皇上只看这个缩略的,但也够用。顺着皇上的目光游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处即将揭晓,他显得格外随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赶考时沿运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领略我朝山水之壮美疆域之辽阔,微臣一直深以为憾。”
皇上点头道:“由北至南运河这一路大多城镇,繁华有余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险多而丽,水道丛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么远皇上您也没去过啊,说得好像自己爬过那里的山游过那里的水似的。不过好像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属意他去岭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还是蛮大的……
其实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远地带的准备,因此皇帝说出来意图时,他倒并不慌张也不讶异,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尝得见,愿有生之年得以观之。”
皇上低头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语气道:“岭南路远,美矣险矣,云山你要是去了,家里的弟妹岂不是要日夜牵挂?”
皇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诽,表现却很诚挚,演技炉火纯青,一丁点不耐都没流露,只平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体吩咐。
然而皇上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递给卓一个小小的黄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来蘸笔匀墨和置菜均可,只是做工极其普通——还是委婉说法。倒有点像朔州乡下土窑烧制的瓦罐,结实耐用,可外观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这是瑾州安化郡窑产的旧瓷,前几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归朝给朕带了几个,朕看着粗糙不大中意,只顺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谁知那天太监笨手笨脚给摔在地上却也没碎,倒是个好物。”皇上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赐一个给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颗石头终于落地,恭敬谢恩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