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照做?”卓思衡冷起面目来训人时,倒真像御前的官吏,拿得出一股天威熏陶过的气势,令人不自觉胆寒。
潘广凌也不是替自己辩解,他只是真的出自内心道:“我担心宋老三有其他打算,想支走大人,让您不好在此地施展,又影响了窑厂的要务。”
“为此地着急的人不止你一个,就算只有你一个,你也不该凡事不过思路就先开口。以后不许这样答话!再有一次,我就只当你是个六曹的下属,想跟我去各地查访是不可能了,以后官府里遇到也最多打个招呼问个政务,别的话一句也不会对你多说。”
潘广凌急得快哭了,他这辈子没有这样佩服一个人过,只盼着能多学些为官做人之道,将来一并造福百姓功业一方,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五内俱焚悔恨不已,发誓绝不再犯。
于是第二天上路时,潘广凌极为安静,就连宋蕴和谦让他饮水歇息的垂询都只点头摇头作答,卓思衡看了实在哭笑不得。
但他也顾不上想这些。宋蕴和说话虽是温文尔雅,却比官场混过还会套话,卓思衡总能顺着他的话说出些自己的情况同时,再讨回些消息,从不吃亏。
宋蕴和觉得这个年轻小官表面上温和儒雅,实际暗藏机锋,几次好险被绕出些有的没的,不若放开话题,大方说些旧交出来,探看一下他是否有背景与交情。
“不知贵郡何刺史与崔长史都还好?”宋蕴和在歇脚的间歇检查过驮队,在沿路的山驿命人为卓思衡和潘广凌泡好了茶,继而攀谈到安化郡的故交身上,“从前何刺史在江南府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和崔长史倒是不熟,不过我那儿子却是见了他就要怕的。”
看他笑呵呵的样子拿出自己家琐事说道,又攀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卓思衡也顺势问下去:“我初来乍到,只知何刺史文采斐然,崔长史精通金石,只可惜从前未有交集,原来崔长史倒是和宋掌柜有亲故之交?”
“什么亲故之交,他曾经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当过师傅。”宋蕴和大笑,“我儿顽劣,咱们商贾人家总想有个读书出人头地的孩子,我一时心气太高,也不看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就讲他送去名满天下的江乡书院,谁知这小子是个混不吝,吃不了读书的苦,只好带回来跟我学点经商之道。我那儿子几年前在读书时,崔长史刚好是江乡书院的院判,说来惭愧,我领儿子回家的时候,没少跟他道歉,只怕这几年没见,他大概还记得我那灰溜溜的模样。”
“原来崔长史在江乡书院做过院判,怪不得他诗书文墨皆是通晓,出口成章排典列故更是不在话下。江乡书院是何等文昌德化的好地方,我于朝中见过好些出自其处的进士出身,想必好些还是崔长史的学生,而他多年却躬耕于东南一隅造福于一方百姓,安守读书人的治世之道,实在是堪称表率。”
潘广凌没有看出什么,但陈榕却微微侧头去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卓思衡。
他好像很平静,和寻常清谈没有什么区别,措辞也是极近文雅,挑不出半点瑕疵错处。
但又好像有哪里和平常不大一样。
“这是自然,我也是慕名而去,要知道江乡书院实在难入,自打贞元九年出了个状元后,便更是使得读书人家趋之若鹜,哪个不想给孩子挤破头送去读出点名堂?我也是当年听闻此事,忙不迭将孩子送去,想沾沾人家书院和新状元的光,只叹犬子无才无能,没有读书的本事,只好继续和我吃这碗劳碌饭。人家崔长史做院判时教出个状元来,那也是人家状元老爷争气,就像大人的状元功名,也是奋发而来。我看啊,除非崔长史有本事点石成金,否则他就算教出一百个状元来,也没法把我那不孝子给教出功名,咱们家老鼠的儿子,还是乖乖打洞得好!”
言毕,两人皆是因此诙谐的自嘲相视大笑。
陈榕听见卓思衡爽朗亲切的笑声落定后,用他那特有的平静又甘润的声调,很轻却很咬字清楚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继续同宋蕴和感慨世事般说道:
“这真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