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慧衡稍稍松口气,这还是第一次她自己决断一件朝堂之事,虽也是对哥哥的所行有所感知和量度,但确实实在在她自己试了回当断得断的魄力。
于是在巡检司回京入殿禀告参奏的当日,圣上案头递上了一国子监太学的折子,直言近日内弊环生,不得不重治以责。
圣上听罢五人所言,又问了诸位臣工的意思,虽是有人听完深觉卓思衡之举略有过意,但仍是行之有效,无需治罚;却也有人依旧执言其到底不怙祖宗之法,有辱斯文。两方自是争执不下。
而作为巡检之首的顾缟却在沉默着听毕纷乱的吵闹后,终于表达了他自己的意思:“圣上明断,臣有言。瑾州州学几乎崩于一场弊案,若不是卓思衡,到哪里去遑论斯文与学政?臣不喜卓思衡之巧言令色与吊诡手段,但却不得不说,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若旁人领衔瑾州学事司,想来断不会有此弹劾参奏,因为什么事都不为无为,便无奏可参。圣上,臣喜与不喜,并不重要,但臣之所察才为此役之要。卓思衡确实有悖离之嫌,但如今州学景象繁盛,瑾州学风渐起,此时问罪于他,岂不是鼓励天下学政官吏起那无为避祸之念?臣万不敢同,只望圣断,申斥于其,要卓思衡持重受矩,多有思量,但不可处罚,也不可责罪。将其继续在瑾州学事司任作满,再看是否有所成效。”
这一番话说完,皇上已是垂首而笑,深叹道:“知私而悫公,顾爱卿为我之衡臣!”他再用目光逡巡四下,见还有官员跃跃欲试想要反驳,便也浑作不觉,取出一封上奏来命人传阅,继而说道,“这封奏折由国子监监丞与少监二位大人所上,近日姜梅二人奉朕之命整治国子监太学,初有成效,朕心甚慰。然而其内里所暴露的情形,却令朕不寒而栗。方才顾爱卿说,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此时若连朕的脚下都藏污纳垢至此,须知万里之外到底是何光景?想来也到了该用非常之法的契机了……”
言毕他眉目微垂,哀哀道:“先皇交社稷在朕的手上,学政一事却都不能决断,朕真是罔对天下子民与祖宗之灵……诸位可有整顿学政的好办法,就在今日都说出来吧,朕也听听臣工们的想法。”
然而,却没有人说话了。
方才抨击卓思衡吵得最厉害的官员也仿佛堵住了嘴,再不言语。
他们并没有任何能解决的办法,也不敢揽这重大的职责在身上。
皇帝看了又看,又长叹道:“既然无有,一时惶惑朕也能体谅诸位,只是到了这样急切的时候,还是得朕来决断,若是今后有人非议,那便是朕之罪,而非诸位之罪!朕已决意,要卓思衡继续留任,再两年满任三年后,亲自回京述职将诸事禀报于朕,到那时,再听听诸位对此事还有何看法。申斥朕自会在他例常的折子上加写朱批,他在翰林院时素来稳重,见过后定然有所收敛。那么这件事便这样决定了,诸位臣工是否还有异议。”
没人有异议。
只怕多一句嘴,皇上就来一句:真的吗?那太好了!你去接替他来整顿瑾州的学政吧!
本以为一切说完,曾玄度心底总算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圣上再开金口道:“这两年各地巡检事务繁多,顾爱卿四处奔忙,也是辛苦了,朕一直没有顾上给御史台增派人手,是朕的失察。今科进士有几人的殿试文章骨鲠正直语焉刚强,朕心想或许是可造之材,已着吏部分配到御史台那边去,且好好培养,他日好作鉴臣。可是只有这些新科进士也是不妥,这样,高永清,你也不必回江南府了,即日起,你也去到御史台,在督查院任职谏议拾遗御史,虽只是七品官员,但也是协助顾爱卿来分察百僚、巡按州郡、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的要务,且不可怠慢。”
顾缟同高永清一道谢恩领旨。
离去前,曾玄度忍不住想,此次事端,只有二人全胜大捷,一是卓思衡,所思所想皆达天听,且诸事今后可以放开手脚继续施展,只怕今后天下学政都尽归其治下。其二便是皇上。
皇上想做的事,想提拔的人,他都完全主宰,但面上仍是贤君温厚的模样,半点没有折损自己的威仪与君望。
不知道将来,自己的这个门生和自己辅佐的君王,到底谁在政治手腕上更胜一筹?
曾玄度只是想想,便不敢深究。
……
几日后,卓思衡看到自己折子上的朱批差点没笑出声。皇上的申斥和他小学时候有次上学迟到老师的口头警告没有什么区别,翻译过来就是:
你呀,事情办得很好,可是有点着急了嘛,大家都说你稳重,怎么到了地方却反倒急躁了呢?事情呢你就继续办吧,朕心里有数,但你这个样子,朕以后也不放心你再到外面去外任,罢了罢了,这样吧,两年之后,你回来帝京,继续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事。希望这件事可以给你一点长进和经验,朕欣赏你,信任你,但也要有分寸,朕等你的好消息。
卓思衡面对这番“春风化雨”的言辞,当然淋涕上表,感谢皇上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并用比皇上还委婉的措辞表示他下次还敢。
于是就这样,他任期的后两年在风平浪静中度过,当三年任上后的考评抵达时,卓思衡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优上。
同时到达的还有一纸中书省同吏部的调令:
瑾州学事司提举卓思衡,右可试国子监司业,擢升从五品,召令既出,述返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