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处,卓思衡觉得自己通篇还是太严格了,于是将“最后”的那一段前添了几行字道:
你能想到让道阶书院的学生在空闲的日子去教百姓,这是我都想不到的好主意。要知道很多学生虽是慕名而来,但为求学奔波千里,银钱怎么会没有羞涩?此举既能解决学生的学资困难,又可以让百姓得到来自正规书院人士的教导,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你能有这份见识和心胸,是自己这些年在地方历练的成效,我看到你的信后感觉很是期待你今后的表现,希望再看到你的名字和佳绩是在地方政奏之上。
这样一来就和缓多了。
重读一次重抄一遍时,卓思衡自己也思考起来。他眼下在吏学也面临一个问题。人力和场地都解决了,教材要怎么办?
作为开先河者,他并没有什么能够参考的先例,为今之计他也打算先找真正的一线人员商量一下。
头一个便是卢甘。
信寄出去第一日,卓思衡便去到工部,亲自去拜访卢甘。
如今的卓思衡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好些工部官员都跑出来想看看卓思衡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能一个人独对吏部且大获全胜。卢甘以侍郎之身命他们快些回去工作,才救了卓思衡于众人围观的水火。
他将卓思衡带至自己寻常处理公务的内堂,此处不似一般衙门长官的书房和堂室一般齐整和条理,虽是宽敞,可屋内四边都是长桌子,上面摆满散落的纸张和各种木方与做到一半的木作小物,还有许多衡器尺牍横陈其上,半点章法没有。
卢甘见过卓思衡井井有条的内堂,同样是文书堆积如山,他那处却仍旧是齐整而规矩,自己这里嘛……他略有些不大好意思,搬来个木条板的马扎递给卓思衡道:“我这里简陋又杂乱,卓大人不要介意。”
“挺好的。”卓思衡还没被人请座请坐在马扎上,倒也新鲜,他正想应邀坐下,却看到西侧条桌当中放着个极眼熟的建筑烫样,凑进去看才发现,这不正是他们国子监在建的吏学工坊么?
“这是卢大人亲手做得?”卓思衡被烫样房屋的精湛程度惊住了。
卢甘有点不大好意思彰显自己的手艺,只点点头算作回答。
“这也太厉害了!”
“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
“谁说的?能做出实事来的道具那就不是奇技淫巧。”卓思衡替他宽慰道。
看卓思衡这样感兴趣,卢甘忍不住说:“这个烫样的屋顶是可以打开的……”
“真的?”卓思衡再次震惊了,他小心翼翼用双手捧开屋顶,只见里面布局同真正的工坊一样,各个分区甚至连如何安排得桌椅都做得宛如等比缩小。
他彻底折服道:“大人做事认真负责,又如此有心,我要替吏学的第一批学生们谢谢大人了。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大人,我来的目的也正是此求。敢问大人,可否能与我一道想想要怎么去找出合适各科学员所用的教习之书?”
卢甘听完沉默良久,自一旁的书堆里翻了半天,翻出两本《营造法式》和《九章算术》来道:“我学习这些大多靠自学,不怕卓大人嘲笑,都靠这些书,再去找些手艺人不耻下问,才能自己画绘解理……可我觉得拿这个书直接去给吏学生们教课,似乎不大合适。这些东西虽是瑰宝般的论述,却少了好多因时制宜学会即可上手的要诀,咱们办吏学是为务实,总不能只看表面忽略此节啊……”
“我也这样觉得。”卓思衡深以为然,“所以我之前也想,第一批吏学生总要辛苦些,我们收得人少,师傅手把手教得过来,让他们事无巨细都跟着师傅学,待到师傅也积累了教学的经验,便将带这第一批学生的要领和反省之处罗列出来,当做以后的教习书材来用,你看如何?”
卢甘虽然知道卓思衡一贯有远见卓识,却没想到他能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来,忙道:“好!是好办法!”他兴奋之后却又想起什么来,似有隐忧道,“可是……不说别的地方,我找来那些吏学的老师,平常还要兼顾自己的工作,哪有这个时间来整理?且他们是否愿意花这个心思也未可知。”
“我已经想好为愿意撰写之人提供一份银饷酬劳,同时派一名太学生去帮助这些撰写之人记录和整理他们课上的讲义与言辞。当然,如果自己愿意为吏学出力撰写教习之书的人,不必身为座师,也可以带着自己的书籍来国子监申请,若得用,银子也是少不了的。吏学不比太学,没有那样雄厚的积淀,不积跬步实在无以至千里。”卓思衡虽拿出了看似万全的想法,可这次,就连他也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便是摸着石头过河了罢……”卓思衡苦笑,“也不知深浅,但这一脚若是不迈出去,后人哪知道河流的急缓和滩涂所在,又如何修造桥梁利万世之好呢?”
卢甘被卓思衡的心胸感动,当即道:“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卓大人千万别客气,我愿为吏学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即便我所不能,我也会竭尽全力找到有此能者为大人分忧。”
卓思衡虽然不愿意套路老实人,但卢甘的保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吏学需要一些除了利益以外的真正的支持者,这些人大多会出自未来那些受益者,可眼下,只有赤诚如卢甘才会对他做如此保证。
虽然是为了一个美好的目的,然而卓思衡仍旧觉得有点愧对。自从上次告知卢甘户部与他的暗中往来后,他已经可以确定卢甘之缜密,绝不是浪言忘信之人,所以眼下,倒也能同他聊聊自己的下一步目标,这样卢甘其人就变成了自己的战友,那自己方才的话也不算忽悠。
拿定主意,卓思衡便暗示卢甘凑近一点,低声道:“卢大人,有一事我还未告知任何人,但你今日肺腑之言在先,我若瞒你实在显得我不义无道。可这件事,你万不能告知任何人。”
“好,我答应你。”卢甘的心眼和肺腑都笔直无弯绕,听了别人剖心置腹的言语,便也恨不得当即指天盟誓。
“卢大人之前同我说,你其实一直很喜欢工部这些机巧玩意儿,但是为了前途和更好研读工部所藏的书籍和以此为业,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读四书五经等应试之书,大人是否还记得。”
卢甘点头道:“自然记得,这确实是我的一点经历与无奈。”
“今后——我不敢保证这个时间是多久,但总归是有朝一日——像卢大人一样志在此处的后辈想要学有所用,就不必像大人一样曲线救国,而是可以直接参加正式的科举,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将会添加吏学里的科目。虽说人们千百年心中对进士的崇尚与尊视难以更改,可如果能先让吏学几科和进士并驾齐驱,先使得实际地位与所获殊荣在同等标准,那人们的感官也会时移世易,有朝一日,定能出现我们所期待的情境。”
卓思衡一番话听得卢甘已是眼蕴热泪,他忍不住握住卓思衡的手道:“卓大人……我想替天下不出世的那些英才向你道一声谢,却也知道自己并无此资格,但我自己的感激却是足以说出口的。你所说的事哪怕我们一人有生之年不得以见,他年他月若得实现,那我也可以含笑九泉,向你三拜而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