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也不恼,嘿嘿一笑道:“诶我是想问,不知道小哥和孔衙差比,哪个识字更多嘛!”
听到他们说孔衙差,卓思衡便明白自己找对地方了,于是佯装好奇问道:“咱们乡上还出过县里的衙差么?”
“我们乡里都是黄土汉,哪有那样有头脸的人物。”邵老爷子背着手摇摇头,“那个孔衙差,是县里教他四处走动,教咱们乡下汉子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的,刚巧他这旬又轮到咱们乡里了,一会儿在田棚里就能碰着,那个小后生,精神着呢,你要是问正经的路和打听官道就得问他,像咱们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哪有见识给脚商指路。”
“孔衙差一个人在县里跑乡下教大家识字,可咱们霞永县这么大,衙门就派他一个人跑?这怎么跑得过来?”卓思衡问道。
他好奇的样子装得很像,走在后面的一个邵家年轻人忽得笑了扬声道:“客商是城里来的,你看咱们这破乡下,你偶尔经过做得买卖还行,要是常驻,你可乐意?那衙门里不也一样,哪个人愿意来得?也就孔衙差不嫌弃咱们乡下糙人,爱和咱们说笑。”
“他一个人跑不得也得跑,那是衙门里的差事。”邵老爷子说道,“咱们也是进去县里听人嚼舌头说的,县衙老爷一年多前上头老爷的骂,说是整个伊津郡里就属咱们县识字的人最少,县衙老爷为此可丢了面子,于是就派孔衙差去乡间地头教咱们认两个字,到时候来人查问,自己名字总能写得,好教老爷乌纱戴牢。”
那位霞永县的赵德宏赵知县?名字好熟悉……卓思衡猛然想起,当年他治下被查出乡间无人会写自己名字,还被自己点名批评了,原来村民口中那个骂了县衙老爷的“上头老爷”就是自己啊……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可又不好表现,只能假装思忖片刻问道:“可咱们这样不会耽误种地么?”
邵老爷子连忙摆手道:“哪能!耽误种地,咱们口粮哪里来?饿死不得了?孔衙差都是趁着中午咱们歇着的那会儿在田棚里叨咕两句。”
卓思衡心下存疑,想着吃饭时候上课,会不会太枯燥了?就连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未必爱听人讲道理。
几人说着便听见一阵笑嚷,再往前看,高黍掩映之下总算得见一片阴凉地,其中用黍竿和烧木的棚子竟有几间房那样大,只是四面空空,清爽透风。上面铺满干草的棚顶不知谁顺着棚柱引了条葫芦藤爬进爬出,将半个棚子都遮去,绿意荫荫下的棚内早已坐满了在此午歇的农人,有的已经开始吃些干粮,有些则还拿着瓢不住从缸里舀水解渴,而在最前的是个皮肤黝黑不输庄稼汉的青色官袍男子,他个子很高,眉目能看出点清秀来,只是也被这晒黑的面庞给遮掩住,笑起来会有一排更显明亮的白牙。
卓思衡见他的服饰也是一愣,心道旁人都叫孔宵明是衙差,可孔宵明所穿明明是从八品县丞的官服,这和没有官阶的衙役全然不同。这和自己从前所知晓也是不大一致。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看见了卓思衡,可他只扫过去一眼,并未多瞧,只顾和其余乡民农户言笑。
几个棚子里的乡民招呼道:“就差你家了!快走几步!”
邵老爷子带着一家便疾走起来,卓思衡整个身体一入荫凉的棚内,顿觉夏日已然终结,又有人往地上洒水,整个棚内更是清凉宜人。
他也舀水和了两口,其余农人都已各自在草席马扎上就座了,掏出家里带来的干粮,就着水吞咽,咸菜就摆在地上蒲叶里,谁想吃一口去夹,但每个人都没再说笑胡侃,仿佛在安静等待着什么,卓思衡也跟着一同噤声,朝前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