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敷怀只觉今日的沈崇崖与那日话少又平实的人完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这人虽小自己十余岁,却仿佛几日之间增了阅历一般,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朱紫气派。
心思百转之际,杨敷怀也早有应对,笑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请大人看茶。”
果然如卓思衡所料,杨敷怀必定不会让外人来入内,连奉茶都是他亲自斟倾。论理不该如此,同朝为官即便官级略有差异,却不能以此为压驱策对方入婢,如此行事传出去是要造弹劾的!
想到御史台的人此刻就在自家吏部里面虎视眈眈,沈崇崖心中战战兢兢,可不敢忤逆卓思衡的意思,却只端坐不动,待到茶盏由杨敷怀双手奉至面前,才单手承托而不饮,只在指端把玩这只釉色莹润胜琥珀的岩窑茶盏。
这玩意儿好像也和他上司有点关系来着……
但因为紧张,沈崇崖一时想不起来,只半垂着眼眸,假装不动声色。
“沈大人,敢问今日前来,有何赐教?”
杨敷怀何等狡诈,怎会自己主动言及?他拿定主意要沈崇崖落下话来,可谁知出乎意料,自入了伊津郡便沉默是金且稳重平端的沈大人忽然变了性子,咣当一声将茶盏重重撂在桌上,立目怒道:“杨敷怀,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杨敷怀惊异之余反应极快,惶恐垂拜道:“大人!不知下官何处惹恼大人,还请明示!下官甘愿领罪受罚!”
“这些天我不曾言语,是希望你能自知糜误,若等我离了伊津郡回去帝京吏部,那可就与今日你自述怕是要大相径庭了。”沈崇崖将背优哉靠至椅上,略抬眼看了看垂头不语的杨敷怀,按照卓思衡教得方法,默默数了十个数,才又缓慢开口道,“所以,杨刺史如何说法?你的前路如何可是看你自己选了。”
“可是……大人啊……大人我实在不知啊!”杨敷怀佯装急切替自己分辨。
沈崇崖低头一笑,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既然杨刺史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便即刻启程回京复命,官驿的屋子不必留了。”说罢他冷眼环顾室内一周,用一种卓思衡教得奇异的、冷冰冰的调子道,“只是可惜了这间书斋……”
而后抬腿便走。
仿佛一切都仅在那个不在场之人的预料,与他所说如出一辙,杨敷怀更快一步抢在沈崇崖先挡住书斋屋门赔笑道:“沈大人留步,您这匆匆而回,其他事小,万一要人觉得我杨某不会做人招待不周,今后百官同僚如何看我?您请暂留,至于下官之错,请下官再好好想想……该不会是和此次吏部考课有关吧?”
……
“他会自己说出来的。”卓思衡昨夜十分自信道,“心虚之人自有投鼠忌器之理,他惧怕你,所以才会百般试探,若只是寻常办公务,公事公办何须知根知底?你拿准他的心思,待他要你重新坐下,你再主动给出缘由,他自会觉得你是个上道之人,也足够小心谨慎,必然就会将话引至关键,要是觉得不够生猛,可以提提我。”
……
人在惊惧万分时反而会激发本能,比如昨天惊恐交加,反而沈崇崖将卓思衡的话记得字字切实,于是他一一照做。
“公事的话已在公办时说了,既然杨刺史问及,我就只在此多说一句,我来这里是为回去交差,你也同如今吏部那位阎王从前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个阴狠足智的人物,这些年栽在他手里头的朱紫博带有几个,杨刺史耳聪目明,无需我历数,你这小小一个刺史……怕是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吧?”
沈崇崖已熟练掌握冷笑的技巧,并且保证眼珠冷冰冰不动,嘴角却往上扬的效果——这是卓思衡亲自点拨过的冷笑技巧,“你既愿意明说,我就也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此次前来,也是不想姓卓的能舒舒服服来吏部踏踏实实名利双收,他一来吏部,便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我也吃了暗亏,他想顺利褒扬升迁,我便不想他如意。”
听了这话,也吃过卓思衡大亏,被其当着下属面怒斥的杨敷怀心念大动,要是这次自己使上了劲儿,岂不又能止息考课风波,又能畅快报复,自己是外任地方官吏,怎么都无法给姓卓的下绊使坏,但沈崇崖却是实实在在的吏部郎中令,卓思衡的左膀右臂,要能从中作梗……岂不妙哉?
见杨敷怀似有心动之态,沈崇崖实在没想到此事可成,但他又赶紧稳住阵脚,分毫不敢露出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