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劳永逸,这是个听来不错的办法,也是一个父亲和皇帝在事发突然之际能为儿子坐稳江山想到最直接了当的办法,可是他却忘了自己的儿子还不是一个帝王,未必就能坦然接受这份超出人理的“礼物”。况且,还有自己在。
他不会让更坏的情况发生,绝不。
“陛下为太子殿下着想,臣深感父母爱子之深为之计之深远,可陛下是否有想过,太子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今日之事若加诸在他身上,他岂不百口莫辩?新君之泰安盛世,却要靠亲弟弟的血来垫土为道?姑且不论这些杂言闲语的可能,陛下是否有真正了解过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殿下即便在此危难之际也不曾想过加害于人,即便皇位唾手可得,殿下仍然尊奉陛下以孝德。他日以殿下之纯孝心性,臣姑且言大不韪之语,怕是殿下来日想为陛下造身后之功业与盛名,单凭今日之事,殿下便无法自洽!”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皇帝睁开了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子不顾一切道:“父皇!不要这样做!儿臣会做个好皇帝的!儿臣不会辜负父皇的厚望!但请不要伤害弟弟!儿臣……儿臣只有这一个弟弟了!”
皇帝听到这句话犹如雷击一般,颤抖着几乎栽倒,卓思衡反应快,他一手拉着赵王,一手扶住皇帝,待皇帝站稳后才道:“陛下恕臣无礼。陛下方才说臣曾经抱过赵王殿下,臣也救过太子殿下,可是陛下啊……您也抱过赵王殿下也救过赵王殿下啊……臣割舍不掉的柔慈之心,陛下就真的可以割舍吗?”
阳光落在赵王凝固般的脸上,他似乎察觉到父亲正在看着自己,他缓缓地动了动已然僵硬的嘴唇,嗫喏两声,却根本听不出说了什么,惟有两行眼泪自空洞的目下溢出。
皇帝衰颓的面容已是浊泪横纵,他突然伸手抱住赵王,仿佛又有刺客袭来一般,将他护入怀中。
父子相拥在晨光当中,可是,没有人为这一幕感到动容和欣慰。
在所有人眼中,这场面就像告别一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千万言语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憋闷,连晨曦在这一刻加诸在众人的身上都似乎格外沉重。
许久之后,皇帝缓缓松开了手,他这次的语气依然沉着笃定,只是其中疲态让每个字听来都犹如叹息:“将赵王押回他自己宫中,交由日后新君处置。罗贵妃……赐死。郑镜堂与唐氏夷灭族,卓思衡,记得拟好圣旨,不必交给朕过目,递交中书省便是。”
这次,卓思衡除了领命,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虞雍带着部署赶到福宁殿,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皇后、青山公主与卓悉衡和杨令仪一对夫妇。
紧接着,高永清和群臣也在苏谷梁大人中京府兵的护送下来到此地,他们一前一后,却都在看到地上越王的人头和尸体,以及浑浑噩噩尚未被带走的赵王。
按照卓思衡的吩咐,慈衡捆了值夜的太医和太监共人,见虞雍带禁军来了才出现,她不知是什么情况,竟想上前一步,却被虞雍拦下,示意不要出声。
卓思衡下意识去寻找家人,除去接应长公主回宫的慧衡以外,该在的都在,可唯独没有云桑薇的影子,太子妃也不见影踪。
他一颗心向下沉去,却见皇后朝他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点了点头,似乎在告诉他一切安好,卓思衡这才稍稍放心。
关键时刻皇后一定将太子妃隐蔽妥当,而云桑薇大概在皇后的安排下和太子妃一道去了安全之地,眼下虞雍赶来便是肃清了大部分的叛军,想来宫中已经无恙,二人也必然安全。
晨曦的沉默当中,皇后向前一步也跪拜下去,她率先开口,以温柔慈和的语气道:“陛下,孩子们有什么错,该罚的罚,该骂的骂,可天家父子也是父子啊……”
卓思衡感激皇后举重若轻的言语,她是真正在为刘煦着想,不希望儿子目睹如此悲剧,一生在苦痛中难以自拔。其实在卓思衡看来,皇帝真正该好好道歉的人头一个就是皇后。
皇帝看向皇后,他的神情终于在极度的痛苦和紧绷中得到一丝松弛,缓缓伸出了手来道:“起来吧。朕……”
可是话语却突然顿住,慈衡反应最快,以匕首割断捆着太医的绳子急道:“快去!”
太医和太子都反应过来去扶住即将跌倒的皇帝,卓思衡距离最近,最先触碰到皇帝摇摇欲坠的身躯,可这个时候,他已然闭上了双目昏厥过去。
碰到皇帝的瞬间,卓思衡才意识到他或许真的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一个活人的身上不会如此枯瘦和轻盈。
毕竟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实在是太过漫长。
……
福宁殿外又恢复了安静,战战兢兢的宫人将地上越王的尸体移走,擦干净血迹,齐整的砖石地再次光洁如新。禁军们被派去四处巡视查验宫中是否还有乱党余孽,只有卓思衡和一众大臣守在原地,等候皇帝的召见。
罗贵妃和赵王已被分别关押起来,皇后也吩咐将丹山公主暂且带到她的宫中。
皇后其间曾对卓思衡说道:“稚子无辜,不晓世事却为世事所累。罗贵妃身为母亲,难辞其咎。”
“她和郑镜堂都难逃一死。”提及此二人时,卓思衡的内心全无波澜,可转念想到赵王和丹山公主,他又只想叹息。
在这之后,太医通传皇帝不是很好,皇后与太子此刻都已入内去侍奉圣驾病体,太医们进进出出,过了四个时辰,有些官员已是几乎站立不住时,皇后从福宁殿内走了出来。
“圣上有旨,宣卓思衡入内。”
高永清和虞雍以及其余官吏都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皇帝最后的召见了。
卓思衡略整肃仪容,向皇后拜过款步入内,他从来没到过福宁殿,第一次见此地恢弘宽阔陈设美轮美奂却心乱如麻。
来引他入内的是太医,可是到了皇帝寝殿所在,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连太子都不在。
太医离去后,室内只剩卓思衡和皇帝二人。
“你靠近一些……朕说话很辛苦。”
床上的声音十分微弱,卓思衡领命靠近,见到了皇帝憔悴至极的面容。
卓思衡几乎无法辨认这是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一时之间他眼眶发热,自内心深处涌出无尽悲凉。
“陛下,要臣去叫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么?”卓思衡忍泪问道。
皇帝吃力地摇摇头:“不必,该说的,朕已经和他们说完了,最后的话朕有些想要嘱咐给你,不过先要谢你一谢……”
“陛下言重了……”
“如果不是你,朕大概已经铸成错事……你说得对,朕或许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父亲,朕还不如你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方才太子对朕说,如果那时候赵王被处死,他实在是觉得这个帝王做了也尽是噩梦无尽……傻孩子啊……就算赵王不死,他今后好梦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