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至似笑非笑地问:“你一直都在把自己当做叛国贼?”
苏闻看着那座无名墓,也不知是在笑什么:“是或者不是,也没那么重要。”
“就像善恶之辩,本就难分。”
“既然不重要,那你这些年摒弃的那些都是什么?”
苏闻抬手,轻轻拂去了无名墓碑上的一颗杂草:“人性。”
“世人都说神有大爱,但只有自己明白,其实我大爱不周,您问我,我会恨他们吗?”
默了默,他垂眸:“恨啊,为什么不恨。”
“如果可以,我也想选择庸庸碌碌过一生,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只做那个无用的书生。”
“不至于被万人唾弃,死无其所。”
初至问:“你后悔了?”
“嗯。”苏闻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他回眸笑问,“如此说,帝君会觉得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初至不怎么在意道,“若是你要问我,做这个所谓的酆都大帝后悔吗?我也会说后悔。”
“为何?”
初至没什么所谓地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现世的?”
苏闻摇头,过去的帝君高高在上,哪里能有像现在这般说话聊天的时候,更别提去问询和窥探帝君的过往了。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初至微微低下头,“那时候所有的生物都在为生存挤破头,纷乱不休。后来人生了灵智,抢夺领地、食物,每一个地方,都是战乱和灾祸,他们将不服从自己的人都当做是恶鬼,必须要抹杀。”
“这些人自己创造了很多神来信仰,希望这些神能够保佑他们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神也是他们用来统领种族部落的工具,他们认为死去的那些恶鬼会有神来惩治,自己种族部落的人死后也有神的护佑,我就是那时候现世的。”
“入耳是无数人的祈祷和哀怨,睁眼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地阴暗,一地两界,一界是人类的争端,一界是没有意识的魂魄混乱,他们都在说‘神会惩罚你的’,但是我能怎么惩罚呢?”
“后来,我受世人祭祀,住在罗酆山,镇守着酆都地狱,成为了所谓的酆都大帝,事实上,也不过是将我关在那里罢了。”
“信仰所生,便只能做该做之事,一来便是千年万年,不停不休。”
“跟你一样,没有人问过我:你想不想做帝君?你想不想在罗酆山成神?”
苏闻转头,初至的脸隐在黑暗里,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但他却觉得此时的帝君,像是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的,孤独的人。
“是不是跟你一样?”初至说,“没有人问过你想不想做这个救世主,也没有人问过你你能不能做得到,他们就强行将所有的希望强加在你的身上,做不到了,你就是万恶之源,是耻辱。”
“那后来呢?”苏闻问,“后来的帝君,理应有了不做这些的能力。”
若是初始诞生,她或许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后来的帝君,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了,她大可不必做地府的创造神,让人世轮回混乱,如果不愿,十殿神陨,她也大可不必进入幽冥门,让地府就此消失。
安静了几秒,初至轻声说:“苏闻,我没有做过人。”
“但最初那些人的记忆,却一直都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又像是做了千遍万遍的人,也许,我也像一个人那么复杂。”她道,“我见过没有尽头的战争,也见过平安盛世,我不想做一个镇压恶鬼的神,但又想做一个能让世间永远喜乐的神,任何人和事,不都是想要最好的吗?我也不例外。”
“因为见过了,我就想一直见到,所以留下来了。”
“过去那些人还在祈愿的时候,我经常在罗酆山听到他们的声音,高兴的不高兴的,他们也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初至幽深的瞳孔里仿佛有些茫然:“很奇怪,我不想做救世主,但我也想做救世主。”
苏闻沉声道:“不奇怪。”
“皆是如此。”
“所以你不用问我会不会失望。”初至说,“若你要是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是答不上来的。”
她双眸一弯,含着笑意说:“我也喜欢吃吃睡睡,喜欢有趣的好玩的,很多时候也有懒病。”
“你是个俗人,而我,也不过是个俗神。”
苏闻:“万般皆由人,万般不由人。”
初至挑了下唇:“谁说不是呢。”
“所以苏闻,过去的事,没有什么不敢回看的,也不需要什么契机,其实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别人的过错,并不该由你来承担。”
苏闻嗯了声:“谢谢帝君。”
“别谢我。”初至抬手指了指后方,“那小崽子估计这会儿还坐在那里等着你回去呢。”
想到小阎王,苏闻眉眼略松:“也谢谢阎王大人。”
“她真的,带给了我很多。”
“叫你爸爸都叫了这么久了,少叫她阎王大人了,左右不过是个小崽子。”初至说,“她在你们身边长大,将你们视作亲人,以后年纪再大一些,就会知道亲疏关系,你希望那时候,她改口叫你判官或是苏闻吗?”
苏闻怔了怔:“我,未想过这些问题。”
“现在开始可以想想。”初至说,“小崽子倒是让我明白了些事情,鬼神存在这么多年,若是没有牵挂,没有念想,没有想做的事,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们也就罢了,以后就不要了。”
“她是阎王大人,也是叫你爸爸的栖无是不是?”
初至笑着说:“我们也让彼此成为彼此的牵挂好了。”
苏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道:“不早了,该回去了,她还要睡觉。”
“嗯。”
苏闻再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的钟昭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现身。
苏闻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钟昭的墓碑,并未多说,跟初至一起转身离开。
钟昭丢失的那两窍,他会给他找回来,给他一个归宿。
而在苏闻和初至离开后,钟昭的墓碑微微发着光,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显现在了墓前,钟昭的手抚过苏闻之前抚摸过的位置:“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