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离开后,唐都在这世上就再没有了归处。
他没有再被领养,在福利院一直呆到了十八岁,大学毕业后,他就带着自己勤工俭学买的第一台相机,毫不留恋地踏上了这场持续一生的孤独旅程。
女人微微抬起头,费劲地把那块只有指甲盖大的苹果块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她现在吃不了太多东西,因为喉咙里全是化疗导致的血泡,哪怕是吃流食都会刺痛无比。但是她知道唐都其实很喜欢吃苹果,只是觉得水果太奢侈了,一直舍不得开口让她买。
但现在她病了。
病人就是要吃好东西,所以她会努力让自己吃一点,剩下的,就都是唐都的了。
果然,在给她喂完了一小片后,男孩便板着脸道:“你不能再吃了,否则又要跟上次一样吃不下饭了。”
她含笑看着他,对男孩的小心思看得明白,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好,那小枕你把苹果吃完吧。”
男孩矜持地点点头,举起苹果,“啊呜”啃了一大口。
唐都站在旁边,忍不住深深捂住了脸。
原来自己当初这么没出息的吗?
只是一个苹果而已……
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果篮,里面的水果都很便宜,苹果占多数,不过看上去都还挺水灵的,丝带蝴蝶结一扎,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表面光鲜。
这是女人亲戚送来的,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帮亲戚,算是把世态炎凉表演了个活灵活现。
明明知道女人住院后他们家已经没有经济来源了,来看望时却全程不提钱,只是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老家那间房她打算怎么办,在得知她居然打算把老家的房子给养子之后,更是怒气冲天差点儿当场翻脸,呆了没十分钟就敷衍一句匆匆离开,从此再没出现过。
唐都想着上辈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原本因为看到养母激动的表情也不禁淡漠了几分。
病房外的天色渐渐黑了,男孩翻开书包,准备把今天的作业写了。但平时一向督促他学习的女人,今天却罕见地问他:“这周末老师留的作业多吗?”
唐都呼吸一窒,攥紧了拳头。
居然是那一天……
男孩也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多,大部分我都已经在学校写完了。”
“那就好,”女人握住他的手,“陪我说说话吧,儿子。”
男孩坐在座位上,有些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他一向面子薄,所以被领养到现在都没叫过女人一声妈。但他却默认了儿子这个称呼,说:“好吧。”
唐都扭开头去,他望着医院的墙壁,不忍心再听接下来的对话。
“之前我让你背的那串十六位数字和密码,你背下来了吗?”
“背了。那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问道:
“我住院之前家里水池里的那块肉,你有放冰箱吧?吃了没?”
男孩的眼神漂移了一瞬:“吃,吃了。”
其实他早就忘了,等发现的时候早就臭了。
看到他的表情,女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可惜了,那块肉那么好,”
唐都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恨不得穿越回过去扇自己一巴掌,对女人说出这句话,这是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女人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来,病房里陷入了寂静,男孩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想要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
“没事,”女人朝他淡淡笑了笑,“你没说错,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你永远是我儿子。”
男孩的脸颊浮现出两团晕红,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不好意思,他欲盖弥彰地把书包扯过来趴在上面,脑袋深深地迈进臂弯里:“我困了,睡一会儿!”
女人轻笑起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慢慢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唐都仍记得这种感觉,母亲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头皮的穴位,放松了身躯,精神像是漂浮在云端一样。
这是他一辈子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直到夜幕降临,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照亮了昏暗的病房。
猛地打开的病房门惊醒了趴在病床边的男孩,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医生和护士紧张地忙碌着,在突然亮堂起来的病房里脚步匆匆地来回走动。
那天晚上,除了从学校带回来的书包外,他把果篮也拎了回去。
离开医院,坐公交到站,再走一段长长的夜路,回家。
他踩在板凳上,把剩下的七个苹果全部都洗了出来,然后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对着深夜的中老年保健品推销广告,流着眼泪啃完了七个大苹果。
吃到最后,男孩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原本脆生生的清甜味道现在几乎让他反胃,唐都毫不意外地看着男孩抱着垃圾桶吐了个稀里哗啦,有些遗憾地想,这些苹果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也是他现在极度讨厌苹果的原因,吃伤了,没办法。
话说,这个梦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
唐都漫无目的地想,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他应该梦到的是那月他们才对,这家伙之前还说要教他占星术呢,结果却梦到了过去的事情。
“小枕。”
“哎。”唐都下意识应了一声,等转过身看到女人时,他瞪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女人把灰白的头发别在耳后,抿着唇笑了一下,伸手将他搂进了怀里。
感受到这个带着温度的拥抱,唐都的大脑瞬间变成了一团浆糊,这种时候他根本没办法思考,这些年来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颤抖着唇喊道:“妈……”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妈,”女人笑道,“没想到小时候这么倔,长大了倒是变贴心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如果是几天前,唐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但是现在他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女人大概什么都明白,她叹息一声,把唐都更紧地搂在了怀里。
“都过去了,”她拍着唐都的背,低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小枕,妈妈都知道。”
唐都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现在很有可能已经痛哭失声了。
“妈妈,我真的,”他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它……就是神秘,它真的不讲道理,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是个废物,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泣不成声:“上辈子也是,你一走之后,那些亲戚就都来了,我守不住你留给我的房子,只能回福利院,其他孩子还嘲笑我是丧门星,我不想跟他们玩,就一个人跑出去在城市里溜达,所,所以后来我成了摄影师。”他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我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也拿了很多奖,每拍一张好照片我都会烧给你,你有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