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已经驾崩。纵使他还在世,林大将军住进了将军府,就算把所有一切推倒重建,也没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谢信蓦地一怔。二人静默对视,过了好一会,他嘴角才缓慢又僵硬地轻微扬起,隐藏起一丝莫名难言的情绪:“是谢某失言了。”
“谢某自罚三杯……”他本想拿酒,猝然发现,桌上并无酒杯。
林策漠不经心看向他,未置一词。
谢信讪讪一笑:“将军平日不喝酒?”
清悦嗓音语气冷淡:“军营里禁止酗酒。否则军法处置。”
“我记得上回在青竹院,将军是喝酒的。”
“那晚我旁边坐着美貌佳人,心情舒畅,自然要喝上几杯。”
言外之意,此时和谢信一同进餐,没这个心情。
谢信怔了片刻,无奈叹笑一声。
随后宛如无事一般动起筷子,似乎真将粗茶淡饭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午膳,谢信无视主人一脸赶客的表情,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拿着带来的画缓步离开将军府。
人走后,中午才回府的孙有德无奈哀叹:“将军。”
“谢相来将军府告知画像一事,原是好意。你这样得罪他,往后他怀恨在心,处处作对。淮王殿下想要登上皇位,恐怕更难。”
林策不屑冷嗤:“我对他卑躬屈膝,曲意迎逢,他就愿意拥护周则意登帝?”
孙有德一口气噎住。
追星冷然道:“谢信和镇南军是一路。有人假借将军府的名义售卖将军画像,意图让将军名声受损,引发朝廷的不满和猜忌。若是我,只会袖手旁观。”
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他两次都特意来将军府告知此事,看似好心,内里说不定另有谋划。”
逐月点头:“听他说话的语气,就不像诚心想帮忙。这人笑里藏刀一肚子坏水,有德,你别被他迷惑。”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信必然别有图谋,将军千万得小心。”
林策淡笑:“我还用你来提醒。”
他转头吩咐追星:“带一队兵士,去坊市各处打听,究竟何人在卖将军画像。”
追星果断拒绝:“打听消息和跑腿这么简单的事,逐月就能做。”
逐月怔愣眨眼:“我去跑腿,那你干什么?”
追星:“我留在将军身边,保护将军安危。”
“孟追星!”逐月嗔怒,“你根本就是想留在府里偷懒!”
追星一脸冷漠:“世面上售卖的将军画像,是仿造将军府画师的画作。说到底,这事原本就是将军府画师惹出来的。”
将军府画师咬牙:“孟追星,咱两走着瞧。”
说完无奈朝将军府门口走去。
林策戏谑:“如果在外面惹了事……”
逐月挥挥手:“知道!我报镇南军的名号。”
……
谢信离了将军府,很快回到自己的丞相府。
管事有些纳闷:大人眉欢眼笑的出门,为何怏怏不乐地回来?
在他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自己大人神色如此阴沉的时候。
他惴惴不安接过谢信扔来的画轴,小心翼翼询问:“这幅画,也同上次那副一样,放在珍宝库里精心保管?”
“不必,”谢信语气冷寒,“随便找个地方暂时放着,事情查清之前还有用。等事情查清,拿去烧掉。”
管事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正打算告退,谢信忽然吩咐:“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和更换的新衣。”
现在?管事惊诧,大人只在晚间睡前沐浴,没有白日沐浴的习惯。
谢信睥睨他一眼,幽寒的眸光没有半点笑意。
管事惊出一背湿衣冷汗,紧忙去往后院,吩咐仆役准备热水,灌满浴池。
水气氤氲的浴房里,琉璃灯的暖光若明若暗,凭添几分朦胧旖旎。
宁越之站在屏风后面,透过镂空的花雕,看到了另外一边的跌宕春景。
俊丽眉眼锋光闪耀,微垂眼角下,一颗泪痣熠熠生辉,似如荧光流转的利刃淬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一眼就勾去人的三魂七魄,让人永世沉沦。
那人缓缓褪下外袍,光润如玉的莹白一览无余。
宁越之身形瞬间一僵,烈火熊燃。
他呼吸稍有加重,对方即刻发现了他,欺身而上将他压倒在地。
勾魂夺魄的眼神带着冰冷杀意,居高临下轻蔑睥睨。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紧紧卡着他的咽喉,稍一用力,就能将他的脖颈扭断。
即便对手不用拿捏他的要害,宁越之也已甘之如饴地臣服在他身下。
他用力掐住清瘦腰窝,挺身长驱直入,纵情放肆在那道沁人心脾的春风里。
……
温烫的粘腻让宁越之猛然惊醒。
等到过了这阵余韵,他哂笑着起身,沐浴更衣。
他的隐疾被林策治好,如今却又染上新的病症。
沐浴完毕穿戴整齐,他去往永泰宫觐见周则意。
周则意玉树临风的颀长身影在高阁的观景台上凭栏而立,昳丽的桃花眼眸光淡漠,眼角却隐有淡淡霞红,昭显几分暴戾的妖冶。
宁越之心中了然,周则意定然和他梦到了相同的人,在梦中做了相同的事,玷/污了那道明媚春风。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则意并未回头,只平淡问道:“查到些什么?”“镇北军所有兵士的吃食都是如此,即便林大将军也不例外。”宁越之语含几分无奈,“将军府后厨采购的食材十分普通,没有任何奢侈的山珍海味,也推测不出什么特别的喜好。”
周则意低声说了一句“知道了”,正欲叫人退下,又有宫人上楼禀报:广湘王周翰入宫,求见殿下一面。
“周翰?”周则意声音清冷,“他来做什么?”
思忖片刻,他转身朝楼下走去,吩咐宫人:“带他进来。”
……
早在二十多年前,先帝驾崩,安平公主和定国侯手握朝政大权,就将先帝所有嫔妃遣出后宫。
到后来宣武帝稳坐龙椅,他们姐弟二人那一帮子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再也没人住进过皇宫。
广湘王的父亲为皇贵妃所出,是安平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
周翰和周则意为表兄弟。
安平长公主和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关系疏远。
周则意少时身为定国侯府小世子,位尊权大,几乎踩在那些周氏皇族的亲戚头上。
后来定国侯府失势,他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和周家亲戚可说完全断绝了关系。
帝王家本就亲缘淡薄,他和周翰都要争抢王位,虽为表兄弟,关系比仇敌还要水火不容。
周翰虽为宣武帝侄子,他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出宫建府,他自己从未在宫中住过一日。
此时入宫来找周则意,看着金煌的琉璃瓦,朱红的高墙,雕龙画凤的大柱,心中难免升起几分艳羡和酸楚。
想当天子,不正是想住在金碧辉煌,至高无上的皇城里吗?
见周则意入殿,周翰急忙起身朝他示好,口称“皇弟”。
周则意淡漠看了他一眼:“广湘王来此,有何贵干?”
周翰热脸贴了冷屁股,动作明显一顿。
虚情假意无用,他也不再佯装兄友弟恭,直言道:“本王确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来找淮王相商。”
“此前别庄宴会上,有宾客对淮王不敬,本王未能及时阻止,惹淮王不快,是本王的过错,”他抱拳一礼,“本王向淮王殿下赔礼道歉。”
“是么?”清越嗓音如凛冬的深潭一般,平静无波又霜寒刺骨,“本王还以为,广湘王故意指使他们,给本王难堪。”
盛气凌人的强戾压迫感,让周翰从后颈到脊背倏然一凉,额头渗出几滴冷汗,讪笑道:“多有得罪,还望淮王见谅。”
“若本王没记错,”风流昳丽的桃花眼仍然带着傲然睥睨的冷漠,不依不饶道:“上一回青竹院,谢相的私宴上,太常和宗正家的公子,也和广湘王交好?”
周翰被砭肤伐骨的戾气瘆得心口猛然一颤。
颀长的黑影投下,笼罩他全身,似乎虚空被开了一个黑口,恶鬼邪祟从黑暗的深渊里爬出,嶙峋扭曲的鬼爪要将人四肢活生生扯断,拖回无尽的幽黯黄泉。
“是,是。”周翰想不通周则意身上为何会有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暴戾威压,却难以自控地身体微颤,“一切都是本王之过,淮王殿下大人大量,万勿放在心上。”
他咽下一口唾沫:“那些世家公子冒犯淮王,本王难辞其咎,但是……”
他声音突然拔高:“刺客行刺,绝非本王指使!淮王一定得相信本王!”
“本王识人不善,不辨菽麦,府里养了一群废物,让刺客轻而易举潜入庄中。”他越说越激动,甚至破口大骂手下那群吃闲饭的侍卫,“但那群刺客并非本王安排!”
“若非别庄有密道,本王手下还有一两个忠心护主的侍卫,拼着性命将本王送入密道,逃过刺客追杀,本王也会死于这场刺杀之中!”
大批刺客出现在他的别庄里,横行无忌大开杀戒,许多人都说是他自己唱的这出戏。
即便他在朝堂上极力澄清,真正的主使一日未抓到,他就有最大嫌疑。
这几日,他深深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这段时日本王在府中养伤,每日冥思苦想,刺客究竟何人所派。”
周翰情绪激动,在大厅内来回踱步,虽同周则意说话,更似自言自语:“除了陈梁王年纪太小,其他四位王储,本王都递去了请柬。”
“吴王和本王素有罅隙,势如水火,自然不会出席本王的宴会。所以那日,只来了淮王殿下和恭王。”
“恭王被刺客砍伤,当场昏迷。淮王殿下却安然无恙逃出生天,”他看向周则意,“我曾想过,这事莫非淮王殿下所为。”
“毕竟淮王背靠林大将军,完全有这个能力。”
“殿下无须否定,”周翰语气决然,“林大将军一直暗中支持殿下,殿下必定已和林将军结为同盟。本王若连这点猫腻都看不出来,也不用再争这个帝位。”
周则意眸光暗了几分,不置可否。
周翰继续自言自语:“那日朝会上,林大将军为自己辩驳,说出一个只有他们军中武将才知道的细节。”
不同的军队,所用军械上都有各自标识。
“本王思来想去,刺客不是林大将军和淮王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