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正身清心,未曾娶妻更未曾纳妾。逐月尚未出阁,他二人清清白白,”孙有德义正词严,“还望宁大人慎言,勿要污了将军名声和女子清誉。”
宁越之乃宦官之首,独揽内廷大权。
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别说宦官女官和羽林卫在他面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许多外臣见了他,也得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孙有德以如此严正的语气指谪他,若在平常,他必然怀恨在心。
此时听闻林策独身一人,未有家眷或是别的什么红颜知己,一股莫名的欣喜如潮水般骤然喷涌,洗净心中积郁的阴霾,令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我还听说将军征战多年,身上伤痕累累,他和北燕神将慕容霄的那一战,从左肩至右腹受了一道极为严重的刀伤,”宁越之又问出心中疑惑,“为何将军身上……并无伤痕。”
孙有德避而不答:“那一战时,我还未在将军身边侍奉。当时情况并不清楚。”
“宣武陛下安排孙大人在将军身旁服侍,这么说平日将军的日常起居,都由孙大人负责?”
“将军起居不需旁人照顾,吃食都由将军府后厨统一安排。”
宁越之还想再问问林策的情况,一名亲卫飞快跑向孙有德:“将军呢?”
孙有德:“将军和淮王殿下在正厅里。何事如此匆忙?”
那亲卫一边跑一边道:“右相又不
请自入了。”
孙有德一惊,急忙和他一同跑向正厅。
宁越之被晾在原地,神色难得地一脸茫然:谢信来了?
……
林策以“将军心腹侍卫”的身份,被周则意拉着问东问西。
他那日就知这人看起来神色冷漠,少言寡语,实则废话比逐月还多。
周则意软禁侯府十年,除了身边一个同命相连的长随,和每隔半月,被太后悄悄安排去府中教导他的先生,再没和别人说过话。
他有满腹的心绪想和深慕之人畅谈,即便说上一辈子也不会腻。
也有满腔的深情,想朝心上人表明,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怕太过唐突,让心上人误以为他轻佻浮薄。
明明有事想说,又找其他废话东拉西扯,遮遮掩掩的态度,看的林策心中烦躁。
若在营中,哪个男人这样扭扭捏捏,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拉到校场操练一顿,再让对方有话说话,没话闭嘴。
正当时,亲卫一头热汗跑入大厅:“右相不请自入,估计已经快走到主院门口。”
林策对外宣称卧床养病,此时应当在卧房,而不是取下面具,装作侍卫在这里听周则意废话。
偏偏周则意又在府上,他不能即刻回房带上面具应付谢信。
否则周则意立刻就知,他就是林策本人。
林策思忖一瞬,很快拿定注意。
别的亲卫不敢拦权倾朝野的右丞相,他这个“将军心腹”自己去拦。
听到谢信来到将军府,并且不请自入,周则意脸色也微微一变。
见侍卫匆忙走出大厅,他也快步跟上。
谢信怀中抱着一卷宣纸,如上回一样,在府中闲庭信步,似乎自己是将军府请来的贵客。
两个亲兵跟在他身后,想拦不敢拦,额上全是冷汗,看的他眼中笑意更甚。
“你们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亲卫支支吾吾:“好,好些了。”
“那就好。本相再来探病,林大将军说不定即刻就能痊愈。”
朱楼碧瓦的主院映入眼帘,谢信加快脚步,忽然岔路口快步走来几个人影,挡在路边。
谢信脚步一顿:“淮王殿下?”
以及走在淮王之前的……此前未曾在府上见过的人。
南昭有几大名门望族,无论王朝如何更替迭代,几大豪族屹立不倒。
周家虽然做了皇帝,南阳谢家的权势声望,不落周家之后。
谢信作为本家嫡孙,从小见过的珍宝美人,比皇宫里的还多。无论什么样的珍珠美玉,在他面前都称不上稀奇。
但站在不远处那位青年,令谢信不由得一怔,脸色有几分莫名。
俊秀眉眼中的笑意消失,郑重问向亲卫:“那人是?”
亲卫支支吾吾半天,避而不答。
谢信眸光闪过一丝锋锐幽黯,气势森寒大步朝周则意走去。
走到周则意面前时,眼中又恢复往常绵里藏针的笑意。
“谢某见过淮王殿下,”他朝周则意装模作样问道,“谢某竟然不知,淮王殿下何时和林大将军私交甚好?”
林策并未明言支持淮王继位,但他处处暗中袒护,谢信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林策不明确表态,他也假装不知。
此时在将军府见到淮王,他知晓二人必然有事私下谋划,故意有此一问。
他同周则意说话,目光却别有深意看向林策。
周则意往前一步,挡在“将军侍卫”身前,截断谢信那道令人不悦的视线:“林大将军乃我南昭栋梁,他抱恙在身,于公于私,本王都理应前来探望。”
“哦?殿下见到将军了吗?”
“林大将军刚歇下,此时不宜见客,还望谢相勿要打扰。”
谢信眉眼一弯:“既然殿下都这么说,那谢某就不进屋了。”
谢信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林策略微惊诧,又听他问自己:“这位是?”
周则意只知他是林策心腹侍卫,尚不知他姓名,此刻只能默不作声。
林策抱拳一礼:“镇北军宇字营校尉,徐如,见过谢相。”
谢信笑了一声:“其徐如林,这名字,照着林大将军取的?”
林策未答,只道:“将军抱恙在身,末将暂代将军之职。”
“这么说来,见不到将军,有事找徐校尉也一样?”谢信眼中笑意深邃,“谢某今日来此,是为此事。”
他怀中一直抱着一卷宣纸,此时拿出,摊开在林策眼前:“这幅画像,各位可曾见过?”
此时孙有德和宁越之也已来到岔路口,见状,轻步走到谢信周围,看向他手中画像。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腰粗臂圆的大肚汉子,长得青面獠牙,额生三目,手持长刀,叉腰而立。
林策:“……”
见倒是见过……
“这幅画有何问题?”
谢信:“有人在市井叫卖,这幅画要卖一钱银子。”
如此粗糙的画像要卖一钱银子?
宁越之不禁嗤笑:“谢相竟然花钱买下?”
谢信笑道:“不仅谢某买了,京城百姓人人抢着买。宁大人可知为何?”
宁越之:“因为没见过这么丑的?”
“因为卖画的人说,”谢信笑意狡黠,“这幅画出自将军府画师之手,画中的,正是林大将军。”
“将此画张贴在门口,不仅能驱邪避凶,还能防止家中红杏出墙。”
朔北三州的百姓,爱在门上张贴林大将军的画像,这样一来,邪祟不敢进门。据说比钟馗道像还灵验。
如今京城里,似乎也有这样的风气传开。
寻常门神画,只需几文。这么一副粗糙的画,敢卖一钱银子,还有大批百姓抢着买,皆因此画乃将军府画师所绘,上面画的,是林大将军真容。
一阵秋风吹过,盛京的秋天并不寒凉,此刻气氛却异常冷冽。
一时半刻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孙有德认真道:“将军只有两只眼睛。”
林策扶额,叫了一声:“逐月。”
逐月和追星的身影霎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二人一开始就藏在周围,已听到几人谈话。
林策问向将军府画师:“你这画卖的多少钱?”
逐月一脸无辜:“我只叫人印了几十张,卖给街上商贩,五文钱一张。”
她也不知商贩转头卖出,加价到了一百文!
这回倒是谢信怔愣:“这画,真出自将军府画师之手?”
他本以为,有人打着将军府名号,骗取百姓钱财。
“这画像,林大将军见过吗?”
无人回答,结果昭然:将军府的人都见过这张将军画像,将军本人自然也见过。
宁越之已知林策真正长相,比谢信和周则意更为惊诧。
林大将军相貌如此绝美,居然毫不在意让属下将他画成这般丑陋模样?!
秋风将地上落叶吹动几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众人沉默片刻,逐月扭头朝将军府大门方向走:“京城怎么会有这样的奸商!我找他理论去!”
五文钱的画像涨到一百文,这样的事情在民风淳朴的朔方,听都没听说过。
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追星:“杵着干嘛,陪我一起去。
”
林策并未出言阻止,谢信却道:“算了吧,画像已经被百姓买光。”
“我原以为有人打着将军府名号行骗,既然真出自府中画师之手,那人并未说谎。”
明码标价,百姓愿意购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好说。
只是将军府的画师,和这大将军的画像……叹为观止。
“有劳谢相好意提醒,”林策抱拳,“我定将此事告知将军,往后严加管束,不会再出现此类事情。”
追星冷眼瞥向逐月:“听到了吗?”
逐月一脸无辜:“知道了。”
她也没想到,京城有这样的奸商。大不了往后,她不说自己是将军府画师了。
林策又朝谢信道:“谢相手里的这幅画……”
逐月忍痛:“自然该我出钱将它买回。”
先把这事结了,过几日叫追星拿钱。
谢信却笑着再次将画卷起:“既然出自将军府画师之手,画的将军真容,谢某自该好好留着。”
他戏谑道:“谢某也想试一试,是否真有驱邪避凶之效。”
清隽双眸含着几分玩味看向林策:“倘若还能防止家中红杏出墙,别说一钱银子,即便千两纹银,也值这个价。”
谢信毫不避讳的眼神直盯着自己心慕之人,周则意霎时不悦,向前直走两步挡在林策身前,拦断他的视线。
林策恍若未觉,同谢信虚与委蛇:“谢相为了将军的名声,专程来府上提醒,将军府上下铭记谢相恩德。等将军病好,必定当面答谢。”
他吩咐孙有德,不着痕迹地赶客:“此时快到正午,有德,恭送谢相……”
“既然已到午膳的时间,”谢信强宾压主,“谢某正好在镇北将军府内,同林大将军一起用膳。”
林策即刻推拒:“将军方才喝药之前,已经吃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