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周则意没猜透的地方。
林策娶了身份高贵的姚林郡主,虽能提高镇北军的名望,一个浮于表面的虚名,名头再响亮,实际影响有限。
远不及谢信妥协得来的益处大。
谢信以不反对淮王继位为交换条件,让太后把姚林指给钟家——他得的利,和他的退让不对等。
仅仅为了让钟家抢走本该赏赐给林策的郡主,让镇南军扬眉吐气一回?
如果此举能引得林策大怒,勉强能算个小胜。
可林策根本没当回事。
他心平气和,毫无在意,钟家就成了跳梁小丑。
仅仅一点镇南军和镇北军的意气之争,根本不值得谢信做如此大的妥协。
周则意冷声问向宁越之:“谢信究竟有何目的?”
宁越之恬不为意:“殿下多虑了。谢信只是不想让林大将军娶亲而已。”
以及……不想让林大将军再回朔方。
其实也不算多虑,周则意若知晓徐如就是林策,恐怕比谢信还要偏激十倍。
周则意沉默不言,他身后的鹤生道:“谢信妄图将皇位空悬,自己只手遮天,即便他此时说着同意殿下继位,背后必然另有图谋。”
“谢信诡计多端,殿下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宁大人不可疏忽大意,遭小人蒙蔽。”
鹤生暗讽宁越之:目光短浅,被谢
信利用,还不知自己已经中计。
鹤生明着暗着在周则意面前争宠邀功,打压宁越之,宁越之只平心静气,随口搪塞:“说的极是。往后我定然小心。”
不咸不淡的语调,让鹤生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周则意淡漠摆了摆手,示意宁越之退下。
这事连太后都已答应,他在这儿乱猜也无用。
就算谢信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图谋,见招拆招即可。
天色已不早,他沐浴更衣,回房就寝。
……
宁静的湖面倒映漫天星光,周则意又来到那处山间水榭。
朝思暮想之人站在浴池里,洁白的里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线条完美的肩臂腰腹。
俊丽的双眸冷冷看着他,虽是冰寒如霜的目光,瞬间点燃他身上的火。
……
温烫的粘腻惊扰了美梦。周则意蓦地从梦中惊醒。
衾被上的污浊昭示着方才醉人的绮丽梦境,身旁空无一人的另一半床榻四散着冰冷,更衬出旷阔大殿中月缺星寒的孤单和寂寥。
周则意狠狠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平复心中焦躁。
自秋山宴那一夜之后,他已有七日未曾见过徐如。
本以为昨夜宴会,能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哪怕是他和林策卿卿我我,令他嫉妒不已的诛心场面——只要能见到徐如,能让眼前灰败腐朽,臭气熏天的世界变得色彩缤纷,香气宜人,无论什么情况,他都欣悦不已。
徐如并未出现。林策今日并未将他带在身边。
他相思成殇,蚀骨的痛苦与烦闷如决堤潮水倒灌,巨力拍打在心尖最柔软的位置,疼的他难以呼吸。
周则意从床榻上起身,抬脚去往冰冷浴池,打算浸灭灼热的胀痛。
走到门口,鹤生出言阻止:“殿下,今时已入深秋。凉水浸骨,凉气入体有损殿下肺腑。”
他微埋着头,小心翼翼抬眼瞥了一眼周则意:“人生而有欲。殿下龙精虎猛,身旁没个陪寝,□□难以纾解,容易心烦气躁,对身体不利。”
“殿下若有需要,我可为殿下寻来美貌仕女……”
话未说完,阴寒的目光掠来,鹤生恍若被黑暗中无声无形的恶鬼掐住了咽喉,一身毛骨悚然冷汗猝然冒出,所有的话都被冰冻在喉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则意冷戾地看了鹤生一眼,又将头转正,沉默着走入浴房。
他已品尝过万丈红尘中最绝妙的滋味,其他庸脂俗粉,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如……”喑哑的情潮在池水中激荡,感受过香甜的温软,冰冷的池水已难以熄灭燎原的烈火。
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已濒临崩溃和疯狂的边缘,再得不到心上的爱慕,他就难以压制心中那头想要摧毁一切的暴虐恶鬼。
夜雨连绵,秋阳刚露出一线霓霞,草色还洇着湿气。
林策刚醒,衣袍还未系好,房外传来轻轻敲门声。
亲卫隔着门禀告:“将军,姚林郡主求见。”
林策进京快两月,来他府上的,除了最初几日他称病时,前来探病的京城小官,其他哪个不是目中无人地擅闯。
同样不请自来,姚林郡主这样规规矩矩等着门房先通报的,此刻对林策来说,都成了凤毛麟角的惊喜。
他也惊奇,郡主来做什么?
他和姚林郡主已经没了婚约。姚林郡主即将嫁给钟誉,他二人更应该避嫌才是。
“把她请进来,叫逐月先陪她一会,我换好衣服就来……”
话一出口,无论屋里屋外,气氛同时沉闷。
林策说习惯了,
话音出口才意识到,逐月已经不在府中。
“把她请到正厅,”他即刻改口,“我马上就到。”
亲卫应了一声,不敢多留,速即跑出主院。
林策换好衣衫,去往主厅时,孙有德正在接待。
姚林郡主乖顺地坐在座位上,对于陌生的将军府,心中惴惴不安,未敢大方伸手去接孙有德奉上的热茶。
见到林策,她急忙起身行礼。
林策随意往主位上一座:“郡主清早来找末将,有何贵干?”
他虽极力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姚林郡主依旧有些害怕这个长相丑陋的将军。
她声音微颤:“将军,姚林不想嫁去钟家。姚林想和将军去朔北。”
林策万分惊诧。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他没逼着郡主嫁他,正常人都会选择钟誉。
他仔细看了姚林一眼。这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脸色青白身形微颤,不是董太后那种常年同人勾心斗角,心有城府,演技高明的人精。
他好奇询问:“为什么?”
“你不会不知,东南繁华富庶,钟家钟鸣鼎食,钟誉自己也是仪表堂堂的俊逸公子。”
南昭的闺阁少女,最想嫁的世家公子,谢信排第一,钟誉排第二。
他同样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据林策所知,钟誉除了自视甚高,对他敌意甚重意外,没别的大缺点。
他从没听过钟誉眠花宿柳的风流传闻,应是洁身自好之辈。
即便钟誉对姚林郡主并无情意,娶回家后二人或许相敬如宾,应当不会故意为难。
“你嫁给钟誉,去往东南,胜过去朔方百倍。”
“将军,”姚林声音细若蚊蝇,“姚林要嫁的,并非钟小将军。”
“姚林嫁入钟家,只是嫁给钟家一个旁系子侄。”
林策:“……”
不是嫁给钟誉?
他仔细回想片刻,似乎,董太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确实说的“钟家”,从没提过“钟誉”。
但姚林郡主是前朝皇室后裔,楚家人生的貌美,她尤其漂亮,从小就被太后看中,精细养大,册封尊贵的郡主封号。
她本是太后打算送入宣武帝后宫的人选,无论嫁给谁,那人身份都不可能低。
“太后怎会同意你下嫁钟家旁系子侄?”
姚林郡主低嫁,损的是周家皇室的脸面。
“姚林对那人的情况并不清楚,只听宫人说,他是钟家旁系,似乎在镇南军中担任牙将。”
一个中级军官,和林策,钟誉这样的三军统帅相比,似若云泥。
林策府上巡逻的亲卫,都能找出几个官职比他大的。
“姚林只知,这桩婚事,是谢信和宁大人一同朝太后提的议。”
谢信和宁越之?!
姚林郡主本已许给林策,钟家要抢这门亲,怕太后不愿出尔反尔重新指婚,于是联合谢信上谏,这不意外。
宁越之什么时候和谢信一路了?
想必因为太后亲信宁越之在一旁帮谢信和钟家说话,她才同意让姚林下嫁一个牙将。
“并非姚林嫌贫爱富,”少女清音微含哭腔,“姚林既然已自求嫁与将军,怎能再许配他人。”
她朝林策深深鞠了一躬:“姚林也并非想做将军妻妾,姚林只想在将军府上做个侍女,伺候将军夫人。”
“恳请将军带我回朔方,侍奉夫人左右。”
林策:“……”
侍奉将军夫人就不必了。他不想要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侍女。
但他没料到事情竟是这般。
姚林郡主愿意嫁给钟誉
,他不会为了自己一点意气之争,耽误一个女人终身幸福。
她下嫁给一个旁支——重点是这并非她自己所愿,他便不会坐视不理。
他朝姚林道:“你先回去,这事我会找太后问个清楚。”
姚林行了一个福礼,乖顺恭敬地跟着亲卫离去。
人一走,孙有德皱眉道:“谢相和钟小将军此举,实在欺人太甚。”
姚林郡主已经指婚林大将军,就算改配钟家,也该许给和林策地位相当的钟誉。
钟家求娶,却只让她嫁给一个旁系。
这不就是在朝世人说,林大将军正妻,只配嫁给镇南军一个牙将。
这是明晃晃的嘲弄之举:林大将军的身份地位,只和镇南军一个不起眼的中下军官相当。
镇南军向来瞧不起镇北军的出身,可为了折辱林策,竟然丝毫不顾一个女子的颜面和终生幸福。
连一向不爱背后论人是非的孙有德都不禁摇头:“谢相和钟小将军,虽因立场不同和我们处处作对,但我一直觉得,他二人都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这回怎用如此令人不耻的手段。”
“郡主因为他们和我们的争斗,被人安排来安排去,如一叶浮萍,着实可怜。”
“难怪钟誉一副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模样。”林策冷嗤,“我只当他对这位娇妻兴趣全无,没想到真与他无关。”
“前日你就不该拦着我教训他。”
孙有德一脸正经:“将军教训他,也不能扭人脖子。万一不小心失手把人脖子扭断,南昭恐发生内乱。”
林策:“……下次我朝他脸上招呼。”
没过一会,后厨端来早点。
今日做的,乃一盘五颜六色的精致糕点。
闲得无聊,开始学做精致糕点的军中火夫悄悄观察将军神色,装作漫不经意道:“上回逐月说我做的味道不对,我改进了一些,还不知该找谁来品品,这次的味道对没对。”
都听得出来,他在委婉向将军求情,让逐月和追星继续留在将军府。
林策置若罔闻,却没再说,一定要把追星逐出府上。
他一语双关说了一句“别整这么多花样”,几口吃完糕点,回房换上轻甲,入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