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订也能有这种,还有线装、胶装。
圆圆现在学的是线装,这个随着要缝的纸页变多,需要用的力气也大,但她沉得下心做。
刚好她早年买的书里,很多都有重复内容,她老早做过标注,一直觉得这些书可惜,如今拿出来,按照之前的记号,拆开重组,让它们变成没有重复内容的新书,也是一项乐趣。
完成时,心里的满足感无以言喻。
因为生疏,加上要拆和比对的书太多,第一本书就用了她将近一个月。
弄完时,冬桃看她高高兴兴的,不忍坏她心情,圆圆见她欲言又止的,就让她直说。
冬桃就问她,是不是就听家里安排了。
圆圆这才想起秦舟来,说不是,“这不是没机会碰面吗?”
她这看起来太不走心了,不像是想要结一段缘分的样子。
圆圆笑了声,“我已经走出第一步了,那第二步不得他来?还指望我去,那我看中他什么了?油盐不进?”
她让冬桃来帮她挑内页,“趁着我手熟,咱们再做一本书。”
冬桃看她有主意,就不多说,赶忙帮她挑内页,纸上不好编号,她们是单独拿纸写了文章名,用一篇划去一篇,从重复的内容里挑。
圆圆按照记忆,把她爹常说起的文章重新整理,去除重复的,又添新的,成书比原本的书要厚实。
第一本她留着了,第二本她送给团团了。
里面的文章都是早年学过的,团团都会背,但接得很开心。
余下的书页整理好,圆圆没急着做新书,因为素材不够了,所以她把校对有误的稿子拿回家练手。
这一顿忙活,家人都看在眼里,一时摸不清她是什么心思。
云程想了想,问叶存山剩下的那人考察得怎么样了。
叶存山说开春成亲了,没戏了。
云程就想着,私下看果然不行,看得好的,不声不响的,都成了别家的了。
叶存山说还有一个,他看着还成。
之前都说不错,这个就说还成。
云程了解他,对叶存山来说,不错跟还成是同等级的评语,只是还成带有个人情绪,有一点不满在里头。
真不满,就不会拿出来说。
所以极可能是因为这事儿大概率会成,他捡起了老父亲护崽的心,看人不顺眼了。
云程问是谁,叶存山说他认识。
这一说,云程就在脑海里一个个的数。
跟圆圆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看着都差点意思,就有一种,都谈婚论嫁了,怎么都该有点稳重感,不能还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是吧?
他这是观念问题,但择婿标准跟叶存山出奇的一致了。
连续报几个名字,他才往叶存山的学生上猜,“秦舟啊?”
叶存山点头。
云程撑着下巴,感觉是还成,但他瞅着,跟圆圆没几分般配。
两个都沉沉闷闷的,之前说这样相近的性格能相处融洽,但太相近了,以后碰不出一丝火花,日子过得太淡,就死气沉沉,也没意思。
夫夫俩都说还成,为了不继续出现考察一半,男方先成亲的事,云程让叶存山去问问秦舟的亲事。
秦舟说要再考一次后,他再谈亲事。
那就还早。
说起这事时,已经又一年夏,他拜叶存山为师已经两年。
他一向守规矩,对叶家人的问候在礼节范围内,不会超出。
问团团多,提及圆圆只一句话带过。
今天说到这个,他就很想问问圆圆的亲事怎么还没消息,看看叶存山的脸色,想想他对下一年中试的预测,就闭嘴不提。
他很少有冲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也不会有冲动的情绪与行为。
但随着日子往前走,又怕又想知道的消息却迟迟无音信,就免不了去想。
他对待心中杂念的方式很简单,一想到,就去写下来。
写下了,脑子就不会想了,可以专心看书了。
从小到大的经验,如果一件事,写了三五遍,还不管用,他就应该去把这件事解决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读书。
但这件事,他已经写了一个本子了。
从详细的事,到最后浓缩成一个名字。
硬要说什么时候有的心思,他也说不清,可能是去交卷时,看见圆圆能在那个环境里安静看书,也可能是登记时她轻声细语带一点懒散的语调,还可能是看人时柔柔的眼神……
这些画面一点点在脑海中过,最后是圆圆问他为什么躲她的时候。
时隔一年,当时的情景依然清晰。
从她的神态,到阳光照出的浮沉,还有他掩在平静表面下急急跳动的心。
两年前,他没想到圆圆会是叶家的千金。
一年前,他没想到圆圆的亲事会久久无音信。
到现在,他觉得不主动争取一回,真的会抱憾终身。
在叶家时,不便说。
交卷时,旁边总有人,但好歹离得有点远,能有几句话的机会。
只是他现在去话本铺子里,碰见圆圆的几率很低,有时候两三个月里,交十次卷子,只碰见一回,公事公办的盖章登记后,就无其他。
上回他在前面跟金掌柜聊了几句,听见后面有人问圆圆要不要把卷子带回去,圆圆说最近忙,不带了。
秦舟才知道,圆圆以前有看卷子的习惯。
读书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习惯,但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感——还好他没敷衍过。
这次去,依然没碰见圆圆,他跟金掌柜说话时,找机会问了一句。
金掌柜说圆圆最近学了装订书籍,自己的书拆完了,开始捡校对的废稿练习,不常来前面。
后面有后门,出去是一条“美食街”,一整条街都是各类摊贩,从馒头包子,到汤汤水水,应有尽有。
秦舟出了铺子,垂眸看看脚底的青石,挪步去后面。
圆圆跟冬桃两人才从后门出来,要找一个显眼的地方吃饭。
冬桃去前面拿东西时,恰好听见秦舟问起圆圆,回来后就跟圆圆说了。
圆圆稍稍一想,就决定去等等。
她有耐心,不代表会一直没期限的等,毕竟看过的话本里,一个故事起了头,就会一直有牵扯,直到编织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跟秦舟这事儿,再往后沉寂下去,就是她自己头脑发热,自作多情。不过她很讲道理,知道两人见一回不容易,有机会说话更是难得,所以她愿意给个机会。
秦舟来不来,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她能做主的只有提前出来,选个显眼的座位,打发冬桃去买别的小吃,她叫一碗云吞面,配两样小菜,给他一顿饭的时间。
云吞面上桌时,秦舟也到了。
他是个不擅长跟人搭讪的性子,开口后又有了让圆圆很感兴趣的“鲜活感”,声音略微发紧,脸色不太自在。早年在他身上最明显的结巴特征,反而消失,他宁愿吐字慢,也不会着急的说叠字。
圆圆请他坐,说好巧,头一次在外面碰见他。
秦舟点点头,不自在感因圆圆这句话有所蔓延,耳根都微微发热。
店家问他吃什么,他低头看一眼,也要了一碗云吞面。
他不知道圆圆的心思,只知道突然问人亲事,是一件很唐突的事。
所以坐下后,招呼打完,就陷入了沉默里。
圆圆不催他,安静吃面。
身处闹市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流速。
余下个碗底时,秦舟才开口,是经过深思熟虑、仔细组织过语言的话,讲出来流畅又逻辑清晰。
他很机敏的用了相看的“官话”,突然问起太过唐突,但自我介绍,把选择权给圆圆,就会少去许多尴尬与麻烦。
或者说,尴尬都是他的。
因为他们接触实在太少,他现在过来一没寒暄二没预告,直说心意的行为还是太过直白了。
如果圆圆说她已经定亲,秦舟想,他可能都没脸皮再去叶家了。
但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圆圆听完就笑了,照着官话回了一句。
姓名年岁,家父职位,家里营生,还有如今婚嫁与否,有意品茶赏花否。
一般是在游园时说,现在这里没有花,只能上一壶粗茶。
喝一口有点涩,细品又是清浅、值得回味的香甜。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圆圆回家跟爹爹们说,隔天秦舟也来拜访。
秦舟与她叶爹爹谈时,圆圆跟云爹爹也在房间里说。
因秦舟还要准备乡试,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好,亲事的准备上,不会需要那么长时间,至少一年是不可能的,没那个财力精力。
那就可以先定亲,然后等到他考完,再结亲。往后拖个两年。
圆圆问他,“如果再次落榜,叶爹爹会不同意吗?”
云程摸摸她头,“你爹收他做学生的时候,他也是落榜的。”
才识不等于品性,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过法,人生也不是只有科举这一条路能走,只是考上会更顺利。
他们说完,秦家人登门,他们来时显得拘束,这件事也需要细细详谈,过了中秋,才把大概事宜定下。
秦家觉得真等到考完试,还要太久,但秦舟原本就说服了他们,不能真有人选后,又着急把人娶回去。
爹娘有点过不去这一关,秦舟回家问他们,“那你们说说现在他们凭什么把女儿嫁过来?”
这一层觉悟后,事情进展才快。
秦舟跟圆圆都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该急急,看着日子还远,就慢慢来。
有些需要问他们意思的东西,他们难得碰面一回,一次说不准,两次没谈拢,三次开始磨合,慢慢悠悠,年底才办成一样。
两家大人被他们磨得没脾气,最后也不急了,平时忙自己的,有“活儿”再忙这头。
又是一年,新的开始。
开春后定亲,交换庚帖,两人关系没大变化,一如既往。
秦舟来家里的次数反而减少,圆圆去铺子里的次数也相应减少。
唯一的联络大概就是秦舟会拿些书送给圆圆练手,以此产出的“交流”。
比较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舟没见过圆圆重新装订的书,一时也没想起来内页重复的书,也是有差别的。
比如原装书,一篇文章一个雕版,印出来都会有留白,圆圆取内页方便。
而秦舟的书,很多都是手抄本。人工抄书,比雕版灵活,省去了这部分留白,她取内页时,就会有“连带”,会把首页尾页相连的文章一并取了。
这后头,又有新的文章连在一处。
随便翻翻,圆圆就知道这书她没法练手。
但她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秦舟的书,就没跟送出来的笔记一样,都单独拿个本子批注引用,他是直接在书页里夹纸条,字与字之间有空白处,方便二次翻阅时补写心得感悟。
他用毛笔写的,圆圆拿炭笔,看完后,也在后头加自己的理解。
加批注后,看书的速度会比平时慢上许多。
圆圆也不急,等到都看完,又是几个月过去,她把书原样送回,还给秦舟多加了两本她装订的书。
是让她爹推荐的文章,文章跟书又不同,单独买了拆太浪费,所以是她手抄的版本。
送出时,还笑,就她这种“闲人”才有功夫做这个事。
秦舟回家才看书,打开看他的书被原样送回,还愣了下,翻开看后才知内里乾坤。
像是与另外一位书友在共读对话,独自熬灯苦学时有了人作伴,再看一回多了些他难以言明的滋味。
新书是最后翻看的,打开看见熟悉的字迹时,他怔了好一会儿,视线模糊时才抬头擦了擦眼睛。
明年乡试,该要更加刻苦才是,但从拜师开始,学习难度就是递增的。
到现在,他已经无法更勤奋,因为所有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所以回报这份心意,需要他读书时更专注,保证他每一刻的学习都是有效的,不是敷衍的。
越临近考期,时间过得越快。
秦舟到三月后,就搬去了模拟考场,作文章全在考棚里,风雨无阻,也不用再去交卷。
圆圆要开始绣嫁衣了,一针一线缝下去时,她想要的东西也清晰浮现在心里。
其实还是喜静的,但希望有人长久作伴,并能发现她无聊里的“有趣”。毕竟喜静不代表喜欢孤独。
秦舟在备考时,两家也是最忙的时候,在筹备婚事。
圆圆觉得不用着急的,因为乡试过后,如果顺利,还会考明年的会试。
她有一次好奇,问过她爹,为什么秦舟平时文章都很好,在书院排名也高,下场后,却连举人都没取中,听完详细的流程后,她才知道里头还有“套路”可走。
京都是天子脚下,寻这种门路的人不会明目张胆,而秦舟是知道潜规则,也没路子打听的人,少去投机取巧,就只能靠硬实力。
而科举里的硬实力,本身也有运气成分。一旦碰上一个“自我”的考官,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今年下场考,她看她爹脸色,觉得应该有戏。
八月里进场,三场考九天,月底才出成绩。
不出所料,这次取中了,名次保持了在书院时的水平,很靠前。
所以又要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进入二轮备考。
这期间,圆圆怎么说,都要先给冬桃把亲事定了。
她的亲事拖到现在,成了京都茶余饭后的笑谈,定了亲也要说一句“老姑娘”,冬桃更不能拖,但也不是操之过急。
请云爹爹跟金掌柜帮忙看,再问问冬桃意思,这事儿差不多就成了。
按照年岁来说,圆圆今年十九,还在范围内,不算大。
是因为会试在明年,过了年,她又长一岁,才显得大。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爹爹是特别开心的,特别是云爹爹,说二十也不错,还想留到二十三。
叶爹爹是等不了那么久,明明不舍得她,也想她麻烦非议少一些,日子顺一些。
而团团也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幼时还能天真笑问家里怎么总来媒婆,体会不到姐姐要嫁作他人妇的不舍难过,到了现在,就真情实感的情绪不稳定。
一边想要姐姐风光大嫁,各方面的事他跑得勤快,盯得仔细,不想出一丝乱子。
一边又希望出点岔子,把亲事往后延一延。即使他知道,姐姐嫁人的年纪,在京都算是晚的。
转到书院三年,只让他学会了藏话头与心事,性格依然急躁直接,所以显得阴晴不定。
圆圆说他以后也能常去家里玩,就跟去陆家一样。
团团说不一样,“不是回家就能见,哪里一样?”
这是免不了的人生别离,他在外脾气跟拳头都硬,长大后在家里也少掉眼泪,现在却频繁红眼,一肚子气没处发。
他觉得秦舟那个书呆子没一分好,都到这时候了,还成天考考考,不知道出来给他撒撒气。
亲姐弟,他幼时也算是圆圆带大的,所以圆圆很难得给秦舟写了一封信,大抵讲了下,没两天,秦舟就从模拟考场出来了。
团团想揍他,又怕把人打坏了,盼了那么久,没想到见到人以后自己更气了,只能憋屈的放了一句狠话,“你以后敢对我姐姐不好,我弄死你。”
考试如期进行,婚期也就此定下,请柬发出后,京都着实热闹了一阵。
都在猜叶存山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会考进第几名,又猜他女儿最终会嫁给“什么人”。
举人跟进士有差别,进士之间还有排名,排名之上还有前三。
状元难得,秦舟的样貌不够惊艳,无缘探花,剩一个榜眼,难度没降几分。
虽说进士出身已经极为不错,但把自家女儿留到这个岁数,总得是为了“潜力股”吧?
这场热闹难以掩藏,秦舟在考场都能听见别人议论。
每一句都能动摇人心,但他早有准备。
跟圆圆的亲事定下后,他就每天在纸上写一句“考试不求名利,不要功利”,就怕事到临头被影响。
他人生没多少波折,心态都是一天天修炼出来的,没有立即见效的好方子,全是这种润物细无声,乍一看去半点用处没有的笨办法。
写的那句话,也是他拜师时,听来的第一句教诲。
如今有了用场,他进场时,心平气和。
想别人的赌局没用,想考得好不好也没用,想怎么“打脸”更没用,他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应对眼前的这场考试。
场外,团团已经被人气冒烟了好几回。
叶存山专门抽空教育他,有些孩子的天性不用压,但团团这种天生蛮力又习武多年还有暴脾气的,就得压一压。
不指望他有“静”的心性,但他得“有理”。
团团深呼吸,他其实是讲理的,至今除了小时候几次失手,没把握好力道把人打重了的事,没惹出其他祸端。
他就是听不得别人拿他家人当谈资,一听就火冒三丈。
叶存山对付他有法子,“你为什么弃武从文?”
这简直是灭火器级别的神器,他一秒熄火。
但很坚持原有的想法:“文官的心,果然都是黑的。”
叶存山这回没罚他写检讨了,“你觉得出去揍人是好的解决方式吗?”
团团闭闭眼。
傻子也知道不是。
他的拳头才能打几个人。
眼下最好的方式是,他未来姐夫争气,自己把面子挣回来。
如果不行,更好的法子是,他抓紧出息,把门第撑起来,让别人想说都没胆。
好消息,秦舟确实出息,殿试点了榜眼。
坏消息,他姐姐出嫁在即。
他挺想忍住的,但在哭嫁环节没忍住,跟他姐姐一起抱头痛哭。
出去时眼泪擦不赶紧,边哭边背着姐姐出门。
今天来的宾客多,但团团没注意都有什么人。
圆圆蒙着盖头,手绕到前头给他擦擦脸,小声跟他讲:“你别哭了,他们都看你,你把我风头都抢了。”
团团很气愤!开口又委屈,“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圆圆当然会舍不得他,还笑他傻,“三天后我就回来了。”
团团知道,她出嫁后,回来了又会走。但大喜的日子,不是他耍小脾气的时候,平时脾气上头就不好哄的人,今天信她的话。
送她上轿后,团团说,“我等你回来。”